(一)
十一月的盈凸月尚未圆满,一阵轰隆巨响惊醒了山林夜梦。事先被安排好的鎹鸦一听爆炸声便叫喊不止:“产屋敷宅邸遇袭!产屋敷宅邸遇袭!”群鸦展翅低飞,以最短距离引领剑士们直奔主公府上。緑总觉得哪里有些蹊跷:一个月多前的柱合会议上,天音夫人转告了主公的预言——翘首以盼的终结之战即将来临,还望众柱留意“信号”。不死川曾提问是什么信号,天音夫人的答复模棱两可,只强调大家一定会懂的。她迟钝地误以为,主公的信号是被爆炸所掩盖了,所以在上一个时空里他们都来迟了。但此刻她忽然想到一个从未设想的可能,原来他们根本没有错过,那场爆炸就是信号?她一直以为爆炸是鬼造成的偶然袭击,难道实际上是主公发出的信号?
主公从最初就设计了自己的死来召集全队应战?
爆炸后的废墟、荆棘巨刺、中计的无惨、出其不意的珠世,緑所见的场景,所听见的对白皆与那一夜分毫不差。脚底下遽然洞开了无限城之门,众人与鬼落入了如万花筒般变幻无穷的异境鬼巢。緑在纵横交错的檐廊楼阁翻转坠落,与逆向延伸的擎天黑柱擦肩而过。忽然四面又出现了叫人眼花缭乱的格子间,自动进退起伏,径直朝緑压下来。她敏捷地避开了头几个冲撞来的格子间,殊不知又落在了旋转上升的天守阁房顶上,被一座拔地而起的移动城堡带着猛升上顶层,不能停下也找不到其他落脚点。疲于与错综复杂的楼宇纠缠,她焦急地想要去和蝴蝶忍汇合,但她早已与同伴们离散在了波云诡谲的无限城里,前见不着人,后瞧不见鬼。
来自上方的轰鸣声吸引了她的目光,仰头一望,惊骇差点冲昏头脑。緑赶忙翻身顺着屋檐向下跳,跳下一层又一层的屋檐,在上下两座天守阁撞得粉碎前抱头滚到角落里勉强藏身。方才她抬头看见的,不仅有一座从反向冲刺的城堡,还有一个人。一模一样的构造和瓦盖上,倒立站着一个黑衣白褂的鬼杀队剑士,她也正仰头盯着自己。
緑侥幸避开了滚落下来的碎石烂瓦,安全地退到一个死角,亲眼看着那个人灵敏地躲过流弹似的碎石,挥刀斩向她的脖颈。刀刃互砍间,緑的难以置信更清晰明了。那个人的容貌、体型和打扮和她宛如镜像,战术、走位和习惯也和她如出一辙。
见她有刹那迷惑,另一个明日緑阴狠地嗤笑一声,面容兴奋而狰狞。
(二)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我坐在无限城的中心,这里是最佳的观众席,又是最高的舞台。城内遍布我的眼线,只有我和大人能对全局一览无余。
将柱们分散开,由上弦一一攻破,其余的人交给杂鱼来消耗。持薄薄的黄杨木拨子,游刃有余地拨弄琵琶弦,浩瀚的无限城尽在我的掌控中。将鬼杀队的岩柱、风柱、炎柱和一个半人不鬼的小子送往上弦之壹大人所在之地,让虫柱不得不步向通往极乐教寺院的莲花湖,水柱、霞柱和红发小子交给半天狗大人。新来的上弦之陆点名要杀的黄发小子,就给他处置好了。流落到边缘地段的时柱,没有遇到十二鬼月啊,不要紧,还有个家伙混到那儿了。虽说那个狡诈的家伙只是个爱复制敌人外貌和模仿对方战斗的胆小鬼,但人常言最难打败的敌人便是自己。所以即使是时柱,那个家伙对她来说应当颇有点棘手难缠,姑且能对付一阵子,之后再打点。
且先让我杀了面前这个粉辫姑娘。
她是孤身一人,年纪不超过二十,拥有紧实强健的体魄,一定是柱。望着甩动长刀、迈开长腿冲我飞跃而来的矫健身姿,不禁入了迷。不仅仅是出于狩猎本能和食欲的喜爱,能够猎杀身强力壮的孩子,本就令我兴奋愉悦。毕竟……在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只能挑体弱的人下手啊。
拨子用力击弦于腹板,伴随打拨的乐声,被操纵的格间撞向她。她巧妙地回旋一踢侧板,借力蹬向我的上方,意图接近我。表现得太明显了,怎么会让她得逞呢?尽管我不像其他能施展直接杀死对方的血鬼术的同类,可也已是上弦之伍。我的首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取得的。手腕一震,裂帛一声,悬空转出的房间推飞了那姑娘,开合的木门把她吸入了深井般的木廊。她会摔死在廊井里吗?柱是还算顽强的存在,要回到我这也需要时间吧。把猎物拖入无限城活活折磨致死,不是我过去的风格。我从前喜欢利索地收拾,拖太久于我不利。
那时我只是一个体能普通的人类女子。
“你弹的是什么?町风琵琶?曲风根本谈不上丰艳优雅啊,水平一般般吧。”当年在饭店卖艺,客人们都这么说,赏我的钱币寥寥。我师从家父学会了弹唱,町风琵琶和士风琵琶都有所涉猎,奈何技艺不精,唯有四处上门卖艺才能勉强糊口。嫁了个町人,以为夫妻俩一起养家,日子总该安稳些,不料窝囊无用的他却染上了赌瘾。原想罢了,我自己有饭可吃的话就随他去吧,反正已经穷得没有余钱给他赌了,我也管不着他从哪里弄钱。但我低估了他的无耻。在出门去演出前,我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怎么也找不到唯一一件比较体面的和服,那是我只在演出穿的衣服。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找的,橱柜空得令我难堪恼怒,一目了然,一定是被偷了。
那人背对我,枕着胳膊横卧在榻榻米上,还在装睡。我强压着怒气瞪他:“我的衣服呢?”
“你不是穿在身上了吗?”他依旧只拿后脑勺对着我,不耐烦地回答。
“你卖掉了吧?你是不是把我的衣服拿去卖掉了?!”
“臭婆娘嚷什么嚷!卖了又怎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他吼得很大声,不过我知道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今天卖了我的衣服,明天你就要卖了我的萨摩琵琶吧?我只剩这把琵琶了。怎会有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的脑袋嗡地一响,想到这一点,我的目光恰好落在了那柄放在大门边上的铁锤。我二话不说站起来走过去拿起锤子,在他又把头转回去时,干脆地双手抡起锤子砸向他的后脑勺。第一下,他没死,愕然地用手摸了摸后脑勺,看见自己满手鲜血后瞪大了双眼。我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却不会忘记他的眼神。那是我第一次从人身上看到如待宰的家畜般、弱小又畏瑟的眼神。竟然是有这眼神的人把我逼入绝境!我恨得牙痒痒,又举起锤子发狂地往他的头顶捶了四五次,以泄心头暴怒。每一次,我的双手都能感受到铁锤撞击头骨时产生的沉闷碎裂和晃动。细微的震颤传回我的指尖、手指和手掌,那一整夜我的手都跟着颤抖不停。没有人会听到这屋子里的声响,因为外面雷雨交加掩盖了我的行径。
等意识到丈夫死了,我第一反应竟是演出要迟到了。我丢下锤子和地上的死人,抱起琵琶夺门而出,冒雨跑到约好的茶屋。老板和伙计嫌弃我浑身湿淋淋的,破烂衣角沾了泥点子,太寒碜,上不得台面。“天晚了,外头还在下雨,您找不到别人来了,由我来给诸位助兴总比没有强。况且今晚我不要钱,您管一顿饭就成。”我低声细语地央求他,心虚地抱紧了怀里的琵琶,不愿让他们发现我在抖。
好不容易坐上了台,下面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调完弦,我如坐云端,恍惚迷离地环顾四周。有人呷了一口酒问:“喂,《平家物语》会么?”
“会的。”我梦呓般回答。
“那就来段‘坛之浦合战’吧。”客人点名要听《平家物语》最精彩的一段。
“好的。”
我的手仍在抖动不止,按照身体记忆去摁弦与拨拨子。清脆弦音响起那一刻,我顿时感觉一股激流贯彻全身,瞬间清明,方才家里发生的一切是虚幻的梦,唯当下在台上弹奏琵琶是真实的。颤抖传递到了弦上,我前所未有地亢奋起来。屋外电闪雷鸣,屋内烛火闪烁,我坐在昏黄的光圈边,弹拨扫摁,还原海上波涛激荡、古战场上的水手们整齐划一地摇桨进攻,声势之大,上达梵天,下动龙神。千余艘战船碰撞,武士抽刀呐喊,一时兵刃相接,鸣镝飞矢,利箭与长刃掠甲而过。琵琶弦音是狂放的海风,是武士爆发的嘶吼,是杀气腾腾的箭雨,是凌乱的脚步,是破开甲胄的脆响,是紧迫的压抑和不甘的叹息。滚瓜烂熟的唱词自动从喉间滑出,连我自己都沉浸在了数百年前平家与源家的惨烈海战里。我从未如此专注于吟唱多年的史诗,仿佛我就在立在海边的悬崖之上,俯瞰战场上平家猛将如风前之尘覆灭,见证了年幼天皇挟抱国器投海、前往他波涛之下的皇都。我弹拨的不是琴弦,是沧桑的历史;我吟唱的不是歌词,是无常的命运。我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但此刻我就是立于众生之上、洞察世事万物的神明。
一曲终了,全场鸦雀无声,有人忘了呼吸,保持着沉思的姿态一动不动,更有甚者在听到幼帝自尽那一段时捻袖拭泪。有人陆续回过神来,为我叫好。生平首次获得满堂喝彩,我的手还抖得停不下来。
我没错。
我是对的。
我的手弹不出软滑轻柔的缠绵之音,这双手,就该弹奏最肃杀的乐曲、最残酷的战歌!
为此,真的杀人也无妨……
回到家后,我以惊人的冷静妥善处理了丈夫的尸体。先用锤子彻底毁掉他的面容,再趁着半夜三更抛弃到河里,过几日,人们会打捞起一具肿胀到辨认不清身份的无面尸骸。至于我的丈夫从此销声匿迹又如何?谁会在乎一个混日子的赌徒?我收拾了简易的行囊离开了所谓的家,浪迹在不同的场所卖艺。
“妙啊!这般雄浑豪壮的曲风竟能在这种小地方听到,听完后都感觉惶惶不宁,瘆人到好像有刀剑逼到了脖子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每次演奏完人人都称赞道。演出的精髓在于杀气,那是模仿不来的东西。鲜有人记得我曾经苦苦模仿不适合自己的风格,更无人知晓我在演出前会猎杀路人。不为钱财,只为奏乐,为了重拾那种震颤心魂的激越。重复着从人背后偷袭与杀害的过程,我做得越来越娴熟,久而久之,我甚至渐渐依赖上血腥的刺激。尤其是有一回用麻绳紧紧缚住一个老游女的脖子,她拼命用皱巴巴的手抠挠我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当她断了气,我抓起她的皮肤松弛却温暖的脚腕,精疲力尽地处理后事时,体验到那具身体在慢慢冷硬下去,我说不上原因地享受这个神奇的过程。不事先这么做的话,手腕会僵硬,弦音都干涩了。
我只在夜里下手,搜寻年迈体弱的流浪汉,或者半夜站街觅客的低级游女作为目标。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死了,奉行所也不屑于去追查。但他们的死给予我感动,让我爱上弹琵琶的时光,为此我感谢他们,仅有的感谢。可是这样的时光很快结束了,我遇见了无惨大人,错把他当做目标。但大人欣赏我别样的行事和胆魄,赐予我永生,收我在身旁侍奉。我感恩大人的知遇之恩,感恩之余也必须承认,曾经会让我激动不已的杀生变得更稀松平常了。
日子安稳缓慢,我的萨摩琵琶成了操控无限城的术具,已不再是一件单纯的乐器。偶尔,我会怀念坐在台上弹唱到忘情的时刻。随着我的能力日渐强大,无限城也越来越广阔。冥冥之中,或许是我想要找回掌控全局的感觉,一如在台上吟唱《平家物语》的那些时光。
如我所愿,粉色长辫的姑娘回来了。
她的状态和此前大不同了,血脉偾张,气势汹汹。白皙的脖颈上的心形花纹,是刚才就有的吗?短短一会,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那个女孩远远地站在对面的木廊上,盯着我的目光谈不上愤怒,但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渊底下涌起的风吹拂着她草绿色的发梢,软刀如细长的蟒蛇,缠绕在她四周,闪着粼粼寒光,衬托出凌冽威严的气场。
仔细一看,她的眼眶和鼻尖很红。她音量不大,但我能听清:“既然我能回归一线,就有打败鬼的决意。”
“我是恋柱甘露寺蜜璃。我喜欢的人被你的同类杀死了,今晚我不为他复仇,但也不能放任你们再杀了我爱的人们。所以,抱歉了。”
“恋之呼吸,柒之型·悲恋的印证。”
望着她敏捷地以蛇形走位躲闪砸落下的格子间,飞跃鸿沟来靠近我,我丝毫不惊慌。
不必对我说抱歉,因为能活下来的,一定是我。相反,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能让我为你奏响沉寂多年的杀戮之音。
(三)
“下地狱去吧!”
蝴蝶忍最后一句遗言还是诅咒上弦之贰。结束了,全都要结束了。一场苦战之后,她被鬼强有力的双臂锁在怀中,无法挣扎,双肺呼吸都困难。吸入了有毒的冰晶,她的肺也阵阵发疼。啊,事态正如她所愿,上弦之贰一定会吃掉她的。鬼的臂膀将她的骨骼和脊椎压断时,她痛昏了过去。
脑海里残余的一缕意识,缓缓牵出了纷乱的走马灯,扯出了她幻梦般的一生,拽出了终于无法再逃避的那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