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想调集汽车和医疗人员去支援无限列车任务。虽然现在没有情报显示是否有高危的鬼,但是列车空间狭小密闭,且在不停移动中,安全隐患非常大!一旦有大量伤者出现,最坏的结果是驾驶员受伤甚至死亡,伤者也得不到及时救治,非常容易恶化成重大事故!传出去也会引起风波。在下希望避免最坏的结果,故想借主公之力,在6月3日晚调集至少五辆汽车、四支医疗小队跟随在无限列车之后,随时待命。若是真发生了伤员众多、列车停运的情况,我们也能及时救治和运输伤者。”
汽车是昂贵珍奇的舶来品,全东京能拥有汽车者寥寥无几。想要调集到那么多汽车,杏寿郎只能请产屋敷家族出面。主公有些讶异,倒是爽快地同意了请求,顺带称赞他思虑周全。
然而,思虑周全也阻碍不了事态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支援的人们沿着铁路驱车追到时,列车已经翻车,伤亡惨重。不知为何,那夜猗窝座没有出现。緑虽保住一命,但和她同行的同伴却一死一残。她自己也是高烧不退,一连数日躺在蝶屋的病床上昏睡,有时缩在被子里颤抖,有时口中哼着含糊不清的胡话。
——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不仅是心疼緑,杏寿郎也对无限列车任务的结果懊悔不已。不能怪她,是他,明明经历过两次,却还是害得那么多无辜之人牵连其中。见她像是做了噩梦不能清醒,面容痛苦,他忘记了原本对她的怀疑,只是久久地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他不得不离开。如果不能拯救所有人,起码要拯救眼前的人……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从藏原家吊唁回来的路上,他问出了在意已久的问题。对面身穿黑色丧服的緑笑容凄然,显然言不由衷:“没有啊,挺好的。除了自己不够聪明,能力不够,还会连累别人之外,最近挺好的。”
“但我感觉你变了。”
“……哪里变了?”
“你以前很坦率,喜怒都会形于色,现在像在勉强和忍耐。”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面前的朋友在变得陌生。他的话让緑若有所思地迷惘起来。“辛苦你了,你一直以来所付出的努力,我都有看在眼里的。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如果很难过的话,请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吧。”
她低垂眼睛安静不语,指尖的竹签停止了转动。眼眶渐渐发红,滴下了几点泪,断断续续地吐露:“我、我没敢懈怠过,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为什么你们都能坚持下去啊?可是不管我想多努力都没用啊,一旦出错就有人会死,我笨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给我几次机会……”
——我懂的。
他不愿用任何鼓励的话语催她上进,他太懂这种心情了,必须要诚实地回答她。
“我也不知道。”
“什么?”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我也时常不知如何是好,不像别人以为的那么有决断。即使当下逼自己做了决定,之后也常常会设想倘若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作为柱,要当表率,要坚定不移地带领其他人。但我不能自信地断言:我永远清楚自己该怎么做。迷茫正是生活的常态吧。”
“后来我想通了,我要的是承担自己选择的觉悟和能力。鬼杀队的任务容错低,那我只能更强。走在这条道上,不可能一身轻松——只能不断懊悔和不断变强。若是陷入停滞,也不必苛责自己。能让人变强的一定不是谴责。所以,緑,对自己宽容一点吧。你是真的尽力了。”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选择了杀鬼这条分明的道路,可生活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清晰的解。勇猛与可敬之外另有一片复杂的处境,而他一直身处其中,从未远去,从前只是缺乏自觉。这都是他自己选的,从决定要继承炎之呼吸与炎柱职责,就注定了他们要进入曲折迷茫的黑夜生活。不够睿智、不够强大是事实,也没能做到不出一丝差错。他们只能承受落差带来的痛苦,接受自身的脆弱,然后,拥抱无常的命运。緑哭得更凶了。等到略微平复下来,她一再道歉失态。
“不用向我道歉,流眼泪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在我面前怎么哭都行,我不想你为了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而隐忍。能够诚实地接纳自己的柔软和弱小、含着眼泪继续前进的人比回避着感情强撑的人更厉害,不是吗?”
他不单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归根结底,还是要继续前进。前方真的有象征成功的终点吗?他不知道,只知自己还在路上,还不能倒下啊。
紧闭的车窗外是晦暗的雨幕,车厢内灯光亮起后,炼狱在脏兮兮的玻璃窗上隐约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四)
当他迎面看清自己的脸时,镜子里的他同样震惊,微微睁大眼瞳。与自己视线衔接上的那一刻,他被吸进了红木螺钿圆镜里。
他跟平时一样夜间巡逻,遇上一个陌生女人火急火燎地向他求助,没多想,就跟去了女人所住的长屋。她一撩开玄关的布帘,他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陷阱,落进了镜子里的幻境。
这里是桥头东,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站在此地。这里在举行热闹的庆典,他怎么也走不出去,在巷子里邂逅了一个断了木屐趾襻儿的小孩。帮那孩子修好木屐后,她拉着他混进跳舞的人流之中。她说与大众同行是最轻松、最快离开的办法。配合了一会周边的节奏后,杏寿郎渐渐难以忍受,越来越焦灼。
——这不是我想做的,也根本不是离开的办法。单纯地融在主流里会没完没了的!
不想做一个把自我寄托在外界主流的人。可他的路又在哪呢?他挣脱出载歌载舞的人群,又钻进黑黢黢的小巷。小孩追上来,他忽然意识到该先送她回家,小女孩却拒绝了。
“如果可以选择出生在哪里,我一定不会选择那个家。父亲和母亲既生了我,又希望我不在,大夫人也觉得我很麻烦。呐,为什么只有大人可以做决定,小孩子却没得选呢?为什么他们做了决定,又可以忘记,或者假装不记得呢?我只能一直被动地听他们的,承担他们所作所为的后果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是羁绊,而是诅咒呢?我是不是很不正常?”
她的神情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忧伤。他太熟悉她的烦恼了,因为他也曾困惑过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有的父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为什么最该守护孩子的人却总在伤害或漠视他们?作为孩子根本不知道原因,只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可他已经不想去怨怼谁了,他已经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保护自己和弟弟长大。这个孩子看起来很小,或许,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想吧?
“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一定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如果无人考虑你的心情,那你可以做为自己考虑的第一个人,这并不是不正常。但不要去怨恨父母,而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这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
——希望她能尊重自己、爱护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安慰她,就像在安慰幼时失落无助的杏寿郎。
“加油,小妹妹。”
小女孩低声哽咽:“谢谢您……”
——为了自己……我做到了吗?
嘴角的笑僵了一下。他从半蹲站起来,仰望星空。天上的星星被搅得一团乱,没法辨别方向,他们不知道该去哪。混乱不清的不止是目标和方向,杏寿郎愈发糊涂了,他甚至开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有一个约定。因为有那个必须履行的约定,他不能放弃。不过约定的内容是什么,他都忘记了。
擅自行动的小女孩打断了他的迷思,呼唤他去一间长屋里看她的发现。是一面照不出他们两个的红木螺钿圆镜。他正纳闷,女孩却说了句古怪的话:“它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没有自我的人看不见自己。”
“盯着镜像里的自己是想确认自己的存在。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人照不出自己的样子。”
炼狱皱眉反驳:“可我不觉得我没有自我!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醉汉也会说自己没醉。您很会照顾别人,但您……”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他们背后的墙陡然变化成落地镜面。相对的镜子中,走廊延伸向无限空洞的远方,不见一点人影。
“我一直都想帮助弱者。”他轻声回答。
“帮助了,会得到什么?”长廊里回荡着空灵清冷的声音。她认为他的帮助存在服务自己的意图。
“不为了得到而帮助,帮助本身就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是吗?依附于他人才能确定的价值吗?那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教你的?遵循了多年的准则和道德,都是别人教你的,还是你自己的心声呢?”
“你是如何定义弱者的?你认为的弱者真的是需要帮助的弱者吗?还是说,你是担心自己不去帮助他人就没有价值,希望自己是强者,所以才会把一部分他人看作弱者呢?”
——所以我从来都是以强者自居,从不觉得自己是弱者吗?
——不去帮助别人,就没有存在价值吗?
“懂事的长子、可靠的大哥、坚强的柱,永远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有谁会看见你的内心呢?你想要帮助的弱者,包不包括你自己呢?”
“你是什么人?”炼狱大声质问,感到被冒犯。被直白粗暴地撕开了最不愿直面的隐私,他很难受,因为他看见里面空无一物。在别人的心中追寻着自己,所以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是什么人?”她轻飘飘地将问题返还回去,改变了其中的含义。
“我……”
“如果别人不存在,你会想起自己是谁吗?如果你在世上消失了,谁会追寻你的存在吗?”
他按住发昏的脑袋。终点是永恒的孤独和死亡,也名为所有生命必须面对的虚无。我知道的,但是在走向它之前,我想抓住!我想创造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我是……
“炼狱杏寿郎!”
一个不属于他们二人的声音响彻长廊,如一阵劲风吹散了重重浓雾,吹走了炼狱头脑中的迷思,霎时清爽轻松了许多。
“炼狱先生!”那个声音又唤了一次。
“我在这!”他大声回答,很肯定那是谁。手掌不由自主按在镜面上,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是跟她约好了,要去找她的。
我想见你——
“緑!”
他大声呼唤。望着镜子却不想看见自己时,他被接回了现实。那瞬间,他忆起一件小事。
忘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和緑在旅途中穿过一片树林,邂逅了一棵格外突出的参天大树。他仰头欣赏苍翠茂密的大树,随口感叹了一句:“真大啊,这棵树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木材。”
緑却不以为然,她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树干说:“欸,我希望它不会变成木材。它也有它的自由吧。不需要对谁有用,就这么好端端地继续长下去也很好啊。难得已经长这么大了啊,真厉害。”
回忆戳中了某处虚弱的地方,他忽然久违地有股落泪的冲动。泪最终没有流出来,因为他被緑的怀抱稳稳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