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六日。
那个夜晚星星稀疏,大家都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巡逻之夜。一切如常,风平浪静,然而在那个女鬼出现后的二十分钟,与藏原仁同行的两个伙伴都死了。不久前,他们约好了下班后去吃牛丼饭。风在藏原的耳边如刀削过,白染绿的长发飘荡在他身侧,嚣张的笑声从那张犬齿尖利的嘴里迸发出来。藏原被扯着脖子拽上高空,如同被苍鹰擒拿住的野兔。在月光的照耀下,近在咫尺的那张足以称为绝代佳人的脸,刻在猩红瞳孔里的“上弦陆”肃杀可怖。
“看清楚我是谁了吧?”她倨傲地讥笑,突然松开了掐着藏原的双手。他在摔得粉碎前迅速翻转调整姿势,侥幸落在了一棵树上,借树冠的缓冲保住了一命。“喂,你没死吧?”女鬼站在屋顶上,叉腰旁观。
“我就在这,来找我吧。你们能找到我吗?鬼杀队。”
上弦六居高临下地冷笑,六条腰带张牙舞爪,逆光化作一团黑影,只有那对眸子散发森然的荧绿微光。夜空响彻一声类似鞭打的清脆巨响,她飞走了。藏原一瘸一拐地扶墙绕过房子,试图追踪她的去向。一走出暗巷,纸醉金迷的气息骤然朝这个质朴的乡野青年扑面而来。庞大油亮的发髻上插满了夺目的玳瑁簪,层层叠叠的盛装闪闪发光,甜腻嘈杂的调笑轻轻柔柔地缠绕着每个流连忘返的男人,一切都令他目眩神迷。
这里是花柳之地——吉原。
(二)
七月二十日。
“打扰了,请问您听说过万世极乐教吗?”
一名游客拦住了桧原村的村民。她话里有东京的口音,使用的敬语叫年过半百的农夫瞠目结舌。活到这把岁数,也没人用这么谦恭礼敬的语气和他说过话,看来眼前人真是个深闺里走出来的大小姐。今日万里无云,她却拿着一柄深蓝色的蛇目伞,扎起来的柑子色和服一看便知不是村妇穿得起的。他嗅到了商机,赶忙自荐:“当然了!那里的人定期会下来采买东西,俺们也经常帮忙搬东西过去,也有您一样的贵人要寻去极乐寺的路呢!小姐,往寺里去是有路,但是难走得要命!要指路也说不清。俺家里还有驾笼,您要不嫌弃,就让俺找个帮手抬着您去呗?”
“那再好不过了!我不会让您白走的。”女孩欣然采纳了农夫的建议。钻进老旧但结实的驾笼后,她开始不自在了。不仅是因为需要拘谨地跪坐在小椅子上,她习惯不了被人抬着走的矜贵体验。驾笼的抬杠沉甸甸地压在农夫们的肩头上,他们脚步轻盈地走过崎岖陡峭的小土路,如履平地。
“大叔,现在去寺里的人多吗?”为了忽略心头的尴尬,她试着搭话。
“早些年不多,一直断断续续会有些外地的老爷夫人们来。这两个月不知怎的,说要进山的人比往年多多了。”长脸农夫走路不带喘,嘿咻一声跨过小溪。
“外地的老爷夫人特地来山里的寺庙做什么呢?”
“哎呀,不就和小姐你一样吗?你不是也是奔着山里的高人——那个极乐教教主去的吗?”
“其实我是受人所托,头一回来,不清楚高人的事呢。”
“哦哦,关于那位大人的传闻有不少呢!”
“俺小时候以为那个人是妖怪!”后面那个年轻些的方脸农夫插话道。
“去去去!太失礼了,那明明是位神仙人物!”长脸老农夫斥责道,“是个做善事的神仙。”
“神仙和妖怪可是差很多的呀。”女孩笑道。
“因为据说那位大人的容颜一直不改,总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而且有着稀世罕见的彩色眼睛。不就是妖怪才有的嘛。”
“小姐别听他胡扯了。俺爷爷的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山里就有万世极乐教了。谁家有难,就会上教里去求教主庇护,他从来没有不管不顾的。大约教主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所以长得像吧。甭管是妖怪还是人,真能不老不死、专做好事,就是神仙啦!”
“那么,教主也会帮助外地人吗?”
“是吧,所以有好多有钱人大老远地来求见教主,说他特有智慧,能解开所有问题,实现愿望嘞。”
“世间若真有这样的人物,为何却隐匿于山里呢?你们会向他许愿么?”
“嗨呀,藏在深山都有人寻来,要是在外头,寺里的门槛还不得被踏平呀。至于愿望,俺们每年祈祷无病无灾、五谷丰登就可以啦。日子过好还是要靠自己,总不能天上不掉馅饼,就指望人家给俺们发饼过日子吧!”
女孩望着两边无尽向后流动的草木若有所思。鸟笼似的狭小驾笼上下左右摇晃,吃力地爬过起伏的层峦,颠簸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将客人送至山中一座年代久远的寺院。午后斑驳的阳光撒在磨损的原木巨柱上,与苍翠的山林融为一体。农夫们接过报酬后殷勤地表示愿等客人一起下山,于是坐在石阶上休息等候。女孩把衣服下摆整理得体,端详着空无一人的入口,深吸一口气后忐忑地踏上长长的石阶。凹凸不平的石阶生了青苔,被岁月磨得光滑,无一片落叶,显然用有人用心打理过。“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半截身子探进门内,见不到人来招呼,她壮着胆子迈进门槛。
以探索的眼光环顾寺内,门内的庭院又是一片古林,要从板桥穿过莲花点缀的小湖,才能抵达寺院第一座建筑。笔直的树干掩映着神殿的正面。清脆的啁啾鸣啭更凸显出寺院的静幽。果真是适合神怪的居所,女孩暗自在心中评价,不过……
“您好。”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声。当她转悠出莲花小湖,手持扫把的女信徒从木廊另一边的石子庭院走来。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身穿纯白的棉麻短褂和束腿袴,面对闯入寺内的不速之客反应平淡,似乎习以为常。“客人瞧着面生,您不是本教的信徒吧?”
“啊,很抱歉我唐突上门。我的确不是信徒,只因希望面见贵教教主,所以贸然叨扰,还请多多包涵。”女孩赶忙鞠躬。
“没关系,我教是来者不拒的。您随我来吧,我去禀报一声。”信徒原谅了她的失礼之举,领她走进正殿内。见信徒把扫把收纳在入门一侧,她自己把伞也放在一起。室内奇香扑鼻,比自己身上的药味还要浓郁。与她想象中的庄严肃穆不同,这里的气氛祥和安宁。正殿内,三三两两的白衣信徒麻利而安静地做着份内的工作。女孩隐约能听见压低音量的谈笑声,不知躲在哪扇障子后。路过的信徒们都会朝她微笑以示欢迎,每个人的脸蛋健康红润,神色清明,如同世外桃源的居民,与山下面黄肌瘦的村民有天壤之别。女信徒请她坐在殿內的会客室等候片刻,等她端茶回来,紧随其后的人却不是教主。
来者是一个高颧骨、薄嘴唇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和其他人一样,瞩目的是其头顶寸草不生。他与女信徒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后者毕恭毕敬退下了。礼节性的问候过后,他自称是教内的住持,名为山田。“住持”一词出来,女孩忽觉他的确像僧人。尽管他有意注重言行举止,但比起清心寡欲的高僧,山田仍有一股凡俗的气质,只是表露得不如他人明显。
“不知您……”
“啊,”女孩领会到他的迟疑,“我的名字是小林茜,受祖父所托,特意来极乐教还愿。”
“原来如此,听说小林小姐希望见教主?真不凑巧啊,教主近期都不在教内。”
“他不在?”小林的表情在刹那间十分微妙,眼神在讶异切换成遗憾之前闪过一道意义不明的亮光。
“是的,此次外出也不知何时回来,只怕近几天都见不到的。若小林小姐不介意,可由我代为转告。”
“真是遗憾,希望我下回再来能遇上他,当面酬谢。其实并非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前面所说,我是替祖父还愿的。祖父希望当面感谢教主,无奈身体一直抱恙,前段时间溘然长逝,所以将最后的夙愿托付给我。”
“啊,请节哀顺变。恕我多嘴,我能否知道令祖父与教主有什么样的往事吗?”
“这个嘛……我虽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他并没有和我提及太多,只粗略提过自己深陷低谷时曾受高人、也就是贵教教主指点迷津,靠着大人的锦囊妙计走出了困境,成功东山再起。他对教主不胜感激,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他,他仍希望告诉教主结局。”
“是什么结局?”
“‘一朝雪恨,云开月明,此心无憾’,祖父留给教主的遗言,是这么说的。”
小林的三言两语中藏匿着一个坎坷的故事,点燃了山田的好奇心。他想了解更多,但女子抿起嘴含蓄微笑,缄默如谜。极乐教向来不乏神神秘秘的来客,有眼力见的山田懂得到此为止了,遂结束话题,请客人用茶。她捧起茶杯啜饮几口,欣赏起别致的庭院:“我本来不相信传说,直到亲眼所见,万世极乐教的确不同寻常。这儿的人看起来都过得比山外人要好。山田先生,您在教内待了很多年吧?”
“是的,山田家代代侍奉教主,轮到我也不例外。虽说住持这个称呼像佛教僧侣,但其实我更像是家臣吧。能追随教主,是我等的幸运啊。”山田露出朴实的笑,脸上泛起一层层和蔼的皱纹。
“那么您一定清楚,贵教的教主究竟是妖怪还是神仙吧?”小林歪头调侃道,将传闻说给他听。她始终仔细地察言观色,所以并没有错过刚才他那转瞬即逝的戒备。
“哈哈,对我等而言,教主自然是神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人恢弘的气度与胸怀,智慧与觉悟不是凡庸之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他不求荣耀富贵,尽心尽力只为他人,毫不犹豫地负担起他人的痛苦与烦忧,正是‘与世人同忧’啊。山田家世代侍奉教主,我乐意认为这是我要继承的使命,也愿意向人们说,我是深深地被教主的品格折服,自愿为他效劳的。”谈起自己追随的对象,山田无限憧憬与崇拜地点头。
“我在山里的寺院出生长大,长到十几岁的年纪,听了别的信徒的描述,非常想出去看海。我同教主商量,他告诉我外面的生活也许会很辛苦,我年轻气盛,说没关系。他见我坚持,就当着我父母的面同意我离开了。一去就出去了八年,回来后专心侍奉教主至今。我见到了海,海是广阔无垠的,可我却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那八年,我认识到自己无法成为像教主一样伟大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没有想象中容易,做一个普通人都让我精疲力尽。我在海面前有多渺小,就像我在教主面前有多庸碌。于是我稍微能想象到,教主之所以会是极乐教的教主,是付出了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他的职责太严酷了,简直令我望而生畏。不仅能力有限,怯懦如我是承担不起的。因此他在我等心中,就是真正的神。人活一世,能遇见一个真正的贵人,应当全力追随他,更何况,我遇见的可是神之子啊。”
“您这么一说,教主大人更叫我好奇了。不过,我有些在意的是,为何他如此乐于助人,却要半隐居在山里呢?”
“小姐大约不清楚极乐教的教义:平心静气渡红尘;辛苦或痛苦的事不去做也可以,也没有做的必要。很不可思议吧?大人品性善良,但也有着恬淡率真的一面。处于繁华之地营造虚名、沾惹是非不是他想要的,或许对那位大人来说是一种无意义的负担吧。即便如此,能发现极乐教的人从未断绝,盼望教主垂怜施恩的人也不曾消失,连我一介庸人都忍不住想说人的阴暗是不可能根除的,世间的苦难也不可能结束,因此永远有人需要极乐教,永远有人需要教主。”他的语气逐渐愤懑,与其说悲悯,不如说是愤世嫉俗,不知是不是为了教主。
“山田先生的感慨真是深奥呢。”小林略微尴尬地微笑。
“哎哟,只是牢骚罢了,哈哈,让您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头。
“山田先生信仰极乐教,我有些问题想请您不吝赐教。”小林放下空茶杯,态度诚恳。
“小姐言重了,希望您能不嫌弃我才疏学浅就好。”
“先生适才同我介绍了极乐教的教义,但我仍不明白什么是‘极乐’?平心静气就是极乐?还是说,只靠平心静气的话,就能去往极乐?”
“平心静气是我们的生活态度,若要真正前往极乐,离不开教主大人的接引。极乐之地,是无忧无虑的净土,在那里,我们会与教主大人永远同在。”说此话时,他眉眼低垂,似喜非喜。对面的女孩却为信仰之人的话打了个寒颤:“您刚才才说了,人的阴暗是不可能根除的,世间的苦难是不可能结束的,那么您所说的极乐之地不是现世吧?但是教主本人,是一直在现世的吧?他要怎么接引你们?”
“此乃万世极乐教的奥秘,是不可轻易外传的。小姐若有兴趣,可以加入我教研习。我们最近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加入极乐教。只要是诚心实意的信徒,大人都会接引的。”
山田轻松堵死了小林的刺探。本就抱有疑虑的客人碰壁过后就不会再多问。她绞着十指,把手背掐得发白:“信仰乃终生大事,一旦皈依可不能反悔。我悟性不足,怕不是有福之人。”她努力体面地婉拒,但做得生涩。他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呵呵,小姐不用紧张,若您与我教有缘,自会有共同的未来的。今日的相见,就是一种缘分啊。”
“是呢,能和山田先生对话也是意外的收获。没有见到教主,但也是不虚此行。”女孩说着客套的场面话,为告辞做铺垫。山田佯装读不懂弦外之音,邀请她留宿:“小姐,天不早了,您要在这过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