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约定,绝不是随口一提的话。
我会找到你,然后去实现吧。
(二)
六月十日。
崴伤的脚走起路还有点歪斜,藏原仁并不当回事。他随扮成女衒的音柱宇髓走进荻本屋。个头超过一米八的藏原,垂手立在更高大的宇髓身后,衬得像只逆来顺受的黑牛。老板娘蹙眉仰视藏原,用买菜的眼光上下挑剔:“他脸上怎么有两道口子?该不是爱惹事的小子吧?”
他摸了摸前几天被树枝划伤的伤口不解释,宇髓赶忙挂上热情精明的笑容,鼓动如簧之舌:“哎哟!老板娘!这小子干活麻利不说,人也聪明,最难得的是性格本分,特别老实!你要他当打手也可以,这胳膊一看就有劲!调教一下,保管是个能领头的中郎。不好的人我哪会带给您呀?您还信不过我的眼光?我一般只介绍姑娘,是因为了解他的底细才推荐他来做中郎的。要是为了赚几个小钱,把什么货色都介绍给您,既给荻本屋添麻烦,又损了我的名声啊。您要实在担心,就先试用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好的话我就不收费用了。”
见惯了歪瓜裂枣的老板娘,竟招架不住富有冲击力的俊朗笑容,露出了几分少女般娇羞的欢喜:“好吧,我信你,你带来的姑娘很好。那这小子我们就收了,名字是?”
“叫他阿仁就行啦!”宇髓大力一拍藏原的后背,“要好好干啊,阿仁,还不快谢谢老板娘?”他深鞠一躬:“谢谢老板娘,我会努力工作的。”安插任务顺利完成,音柱接受了老板娘的邀请,大摇大摆上楼小坐喝茶去了。他真适合干这种工作啊,藏原汗颜。
一个时辰前,宇髓嫌他长得又黑又壮、不能扮成女人时,他一肚子窝火:“宇髓先生,怎么想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一讲话就露馅了。”宇髓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做中郎。临行前,他第三次叮嘱:“做好心理准备啊。进去以后,别忘了你是鬼杀队的,必须时刻记得任务第一!别的事情你就忍忍,反正都是暂时的。”
“忍什么?”藏原问,“不用作为女人去接客,我就谢天谢地了,当个打杂的有什么难的?”
“哟?这么自信?那你更得任劳任怨些了。吉原里做事自有吉原的一套,你不要妄图改变什么,再怎么看不惯,为了任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如果他们叫你做些下三滥的事,不知道怎么灵活应对,干就好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搞砸了任务,你就等着吧!”他着重加强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并用食指直指他。藏原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那个地方的情况到底是多烂,会让音柱不能放心呢?
宇髓走后,管事的老遣手领他到中郎睡觉的大通铺安顿。大通铺,其实仅仅在木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旧草席,潮湿的霉气混合烟酒留下的痕迹,整个房间散发着层次丰富的怪臭。藏原领了一卷不知多少人睡过的铺盖,努力忽略掉别人在枕头上留下的黄渍。遣手告诉他,第一个月,荻本屋会提供住宿和两顿饭,但不会给他薪水,他只能指望客人多给点小费。日常的工作就听她的安排,不过,楼主夫妇或楼上的孩子们有吩咐,也要有眼色地去办。藏原发现了吉原第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干活的男女,无论几岁都会被叫做“孩子”。
荻本屋在吉原的大见世里算不上拔尖,原本能有一位花魁已是难得,可风头仍被分别拥有两位花魁的京极屋和时任屋占牢了。既然花魁少了一位,那荻本屋便更要在服务上下足功夫,以不至于在大见世的激烈竞争中被甩下去。然而,所谓宾至如归的服务,是由一屋人跑断腿做出来的。他们踏上被女童们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西洋钟敲响十二点,全屋上下像预备打仗,准备开门迎客。檐廊下、房间内,坐满了在对镜擦粉涂胭脂的年轻游女,结发师们跪坐在后为其梳头盘发。游女们叽叽喳喳地更衣,中郎与番头们穿梭在各个房间整理和递物。领头的遣手一面匆匆迈着碎步小跑、随机逮住个人就批评几句,一面指导藏原:“你要在客人开口前把他们伺候好,要是需要他们一一使唤,就太晚了,说明你做得不够好。”
“可他们总得告诉我要什么吧,不然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藏原纳闷。老婆子的嘴不耐烦地歪到一边,斥责道:“笨蛋!所以你要学的东西有很多,留点心吧!首先别再讲这种蠢话,尤其是对客人!现在,你去把后门送来十二箱酒搬进来。”
藏原适应得比想象中快。他本就不懂偷懒耍滑,谁对他发号施令都耐心照办。自从发现他老实听话,对相貌周正的年轻中郎充满新鲜感的姑娘们,尤其喜爱使唤他做些跑腿之类的小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戏弄他。可惜他却愣头愣脑不接话,被姑娘们评为不解风情。有人轻佻地摸了摸他的脸,惊得他满脸不快。酷似嫌弃鄙夷的神情刺伤了她们的自尊,拿他逗趣的蜂儿蝶儿骤然散去。
要论劳累,在外猎鬼应该是比当中郎累的,但藏原宁可快点回去猎鬼,起码不必做低伏小。一到街上招揽生意或赔笑安抚客人,他常被前辈骂呆,笑得太僵硬。尤其一被叫去“问门”时,他都万分尴尬。并非所有客人都会包夜,遣手会留意各房包的钟点,到点便派人去提示客人,随时听候屋内差遣。每次站在门前,他得做好一阵心理准备才敢打断。叫人心烦的污言秽语和哼唧声响萦绕耳畔,常听见客人在里面提各种折腾人的要求,任由游女们低声求饶,他必须装聋作哑。出于下流的兴趣,有几个惯会摸鱼的中郎,最喜欢的活便是问门。等姑娘们完事出来,他们会拿方才的动静打趣或评判一番,藏原从不肯参与。
居住在最奢华的“凤凰之间”的牧绪花魁,是音柱卧底在此的妻子。他少有机会接触到这位头牌人物。半路出家的牧绪是如何一跃晋为花魁的?他不清楚,仅从音柱那听过女忍者都修习过惑人魅术。除了美貌与速成的“涵养”,牧绪拥有魔性的双手,善于束缚与按摩。追求猎奇体验的客人无一不被那双手伺弄得筋骨舒畅,殊不知她曾经是为了拧断目标的脖子才修得如此技艺。难得短暂说上几句话,她摇头表示当前一无所获,也没发觉谁可疑,要继续观察。藏原称呼她“宇髓夫人”时,伪装出来的冷漠面具顿时眉飞色舞,随即又叹气表示怕露出马脚,叫他同别人一样称呼自己“牧绪花魁”即可。
牧绪充当她的头牌,藏原做好他的中郎,仿佛这就是他们本来的身份,唯有内心时刻提醒自己活在双重现实里。
(三)
六月十五日
深夜,荻本屋的大包间内仍一片声色犬马。拥有三家银行的商人鲇川设宴款待生意伙伴饭塚,另有五人陪同。两位丰姿楚楚的高级游女在清雅的三味线伴奏下翩翩起舞,客人们醉眼朦胧,在一杯杯黑龙清酒与身边女子的温言软语下逐渐放松。藏原的脚没有跪麻的机会了,他频频来往于厨房和包厢,将一道道佳肴递给跪坐在门边传菜斟酒的少女新造们。递完最后一道料理,总算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坐在走廊上待命,门留了一道两掌宽的缝,恰好将其中奢艳的光芒泄露出来。
西洋枝形吊灯与壁灯的交相辉映,金箔铺底的墙壁仿绘了名家的《四季美人》图,满室旖旎柔光。画上的美人作应景打扮,穿梭于四季中戏乐;跳舞的女子体态优美地旋转,手腕灵活翻转,将长袖叠于胸前,细腻入微演绎的同时向宾客们频送秋波。古代大名的宴会都未必如此叫人眼花缭乱吧?做东的鲇川无心欣赏,只顾扭头留意饭塚是否享受,笑容巴结地陪其闲话。
座上宾饭塚是个目测有三百斤的庞然大物,短短的头发像布套子一样罩在头顶。酒劲上涌后,两坨横肉红似皮球。在鲇川问起评价时,他把控不好力道,把酒杯重重地敲在托盘上,两条潦草的粗眉一拧,喷着气说道:“鲇川老弟,聊到女人,你只碰过日本女人吧?”
“当然,我没离开过日本,哪像您在欧洲待了好几年呢。洋女人怎么样?”鲇川似乎非常有兴趣。
“哼!差别太大了!”饭塚嚷道。身边的游女小小惊呼一声,因为男人毫无征兆地拉开她的和服下摆,将她的腿公然露给他人。“咱们国家的女人性子和顺,还是洋女人更玩得开!就说腿吧,她们的腿粗,而法国女人的腿又长又美!哎呀!你没见过洋女人跳舞!她们穿上半透明的黑丝袜和高跟鞋,在舞台上掀起裙子踢腿跳舞……裙摆像盛开的花一样……喂!再给我放开一点!”
醉酒的饭塚竟直接朝跳舞的游女扑去:“听到了没有?跳个更性感的给我们看!跳康康舞啊!”坚持表演的女孩们被冲过来的胖子吓坏了,其中一人的衣下摆像幕布一样被他掀开。那个女孩不假思索地要跳起来后退,抬起的膝盖精准命中了饭塚的右眼。
“啊!”饭塚和踢他的女子同时大叫。藏原目不转睛地旁观里面的闹剧,既不打算去喊楼主更不进去搅和。当胖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闯祸者时,另一个跳舞的女子将她护在身后。鲇川破口大骂,护人的女子迅速将惊愕的怒容翻成赔笑脸,仿佛踢饭塚的人是她。
“老爷呀!您没事吧?请让我看看。”她猫步似地滑行到胖子身边,芊芊玉手捧起红脸,“一定很疼吧?对不起,若紫她不是有意的。嗯……您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大碍,要不要去我的房间里休息呢?”
鲇川吼道:“休息个头啊!快去给饭塚先生请医生!”
“眼珠黑眼白白,没出血,我瞧着好得很,医生来看也一样。您还疼吗?”女子豁出去要压下这事,赶忙加倍温柔地继续关怀饭塚,将手悄悄搭在他的腿上。在他抱怨疼时,她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浓稠的迷离妩媚。
“老爷何必那么怀念洋女人呢?您没见过人家的腿,怎知一定比不过呢?又或者,您不如也让我领略一把法国的性感和热情?教教人家嘛?”
乌黑云鬓簇拥的面庞白如甜莲子,言语音调和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五指隔着衣料轻抚摩挲,轻易驯服了饭塚的怒火,又撩醒了另一种冲动。在她勾魂摄魄的诱惑下,饭塚的呼吸更粗重了。鲇川仍不放心:“还是请个医生来……”
“不用了!小娟代就是最好的医生!你就给我送瓶红酒当药吧!今晚我要重温法式风情!”饭塚色眯眯地拉过她的手。鲇川明白贵人已来了兴致,更不敢扫他的兴。大门豁然拉开,几个人护着走路东倒西歪的饭塚上楼去了,他全程紧攥她的手腕。从后面挤出来观看娟代上楼的姑娘们,眼神甚是同情,其中若紫歉疚地咬白了嘴唇。藏原读懂了她们的表情,怜悯与敬佩的背后,说明饭塚绝不是她们真正欢迎的客人。
当他把红酒端去娟代的“松风之间”,站在门外,清楚了姑娘们生畏的原因——所谓“法式风情”,是会有抽打的声音吗?娟代的声音在强颜欢笑,笑中饱蘸颤抖和恐惧。
“哎呀,饭塚先生,这个太勉强人家啦……”
“是你自己说要学习的,不许……反悔!”
“真的不行……”
“少废话!”
无名的火气直冲颅顶,忍无可忍的藏原忘了自己的身份,狠甩开拉门,与屋内诧异的两人面面相觑。衣衫凌乱散落,趴在床垫上的娟代的后背已有数道细细的血痕,斜压在上的饭塚的丑态叫人不愿多看第二眼。他手里拿了木槌似的东西准备往里塞,被人打断便呵斥道:“放下!滚出去!”
“听到没有?滚出去!”
酒瓶被稳当地托举着,若不是袖子遮挡,饭塚会发现藏原手臂的肌肉青筋暴起。素日最平淡温顺的人面露凶光,撞上娟代的眼神时顿时瓦解。
出去吧,那对含泪的眼睛严肃又悲哀地逼迫他。
出去吧。
他咬紧牙关,手臂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好像那瓶酒有千斤重。以极缓的速度慢慢弯腰放下酒,拉上门的力道似要捏碎木框。纸门摩擦的声音是磨伤心的刀片。他非常讨厌不得不退出房间的自己,好窝囊啊。
为什么无法对娟代的遭遇做到无视呢?之前都“努力”忍过来了。大概是从她把若紫护在身后,就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吧。荻本屋并不是上下一心的地方,得罪客人必会得罪楼主。娟代不想让宴会上的闹剧发酵到楼主出面道歉,也是为了保护大家,由此牺牲了自己——本来注定会有一人要去陪饭塚,此人不一定是她。
大小杂务追上来缠住他,无暇在“松风之间”外驻足了。整整一宿,娟代留在他眼底的每个身影都揉进了脑海,令他有道不明的怅然若失。快天亮时,趁着店里大部分人都休息了,他打了一盆清水端上楼。“松风之间”的门内仍透着微光,灯火在沉重不匀的呼吸声里闪烁。只叫一次,他想,如果她没有回应,他就回去。
“娟代小姐,你睡了吗?”
无人回应,醉汉酣眠的巨响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门被艰缓地拉开,一股酒臭先钻出来,娟代披衣来应门。襦袢松垮地系在腰间,就算非礼勿视,也难免扫见胸脯上的乌青。她靠在门边,发乱妆花,憔悴不堪,喉咙挤出沙哑的气音:“怎么可能睡得着。什么事?这盆水是给我的吗?能喝吗?”
藏原点头后,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别喝太多,是给你擦身子用的。”他把盆子放进屋里,一一掏出从行李拿出来的东西。医疗队为每个队员都配置了便携小药箱,以便自己处理小伤势。
“这是碘伏、棉签、纱布和药膏。碘伏一天消毒两三次;药膏可以消炎消肿,效果很好的,一天要擦两次。把身子擦干净,就可以涂碘伏上药了。”
“你是医生吗?哪里来的碘伏和药膏啊?”
“用就是了,找楼主他们请医生,要花不少钱。而且等医生来,你要忍好久。”
“没错,请个医生又是一笔费用,我不想再生事。谢谢你,我会还的。”
“不用还了,你用吧。”
“那我会还你人情的。”
“用不着了。”
你能用什么还?藏原冒出一个惨淡的疑问,当然不敢说出口。“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一定会还的。”娟代轻声说,“谢谢你,快点回去休息吧,阿仁。”
“你知道我的名字?”藏原记不起他们是否有说过话。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微微一笑,跟昨夜熟稔的风情万种不沾一点边,纯洁自然,更像一轮真实又苍白的月,美得渺茫,令见者心绪澄明。
他步下楼梯,走到最后一阶梯时鬼使神差地回头,仿佛还能看见少女倚在门框望着他。其实从他所在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当他转头走远时,才听见几乎能被忽略掉的、木门迟缓关闭的轻微声响。蹑手蹑脚回到大通铺,他必须抓紧时间睡一会。一闭上眼,在朦胧的睡意与神智间,方才所见的月光幽幽照亮了他的梦。
(四)
六月十九日
在擦木柱时,老中郎叫藏原去天井,说是捉回了一个逃跑的孩子。众人聚在四周,只在木廊上留出一小片空给楼主夫妇。那片空里,楼主慢条斯理地摆弄烟草盒,老板娘戴上眼镜翻阅旧帐本,所有人屏气凝神共度暴风雨前的平静。藏原忽然发现,有两名警员坐在这对喜欢杀鸡儆猴的夫妇边喝茶。
“你真了不起啊,小鹤。”老板娘阴阳怪气道,从眼镜上方瞟了一眼天井里被绑在石灯笼上的女孩,“我们付给你爹六百七十元的预支金,算上半年的吃喝用度,你还欠我们七百零九元。不想还就一走了之啦?你倒是潇洒嘛~上次吃的苦头忘掉了是不是?”
楼主专注地往烟斗里填烟草:“没事。嘛,忘掉了就帮你记住。总不能每次都麻烦警员先生们啊。”
“小事小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用客气。”警员喝完茶站起来,提了提口袋鼓鼓的裤子,说要继续巡逻便告辞了。老板娘摘下眼镜,拿起楼主为她填好的烟斗:“行吧,按规矩办事。加债五十,禁食两天,掌嘴三十。别嫌丢人,你活该,也让大伙听听响。来人。”
“新来的,你去。”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中郎捅他后腰,咕哝道,“就你没打过,你去。”“哈?”藏原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出去了。其他中郎都站在原地,毕竟扇三十次耳光,手会痛的。
他掉进了前后左右的视线中心,所有人都在等他行动。脑门立刻沁出大颗汗水,因为他低下头,恰好小鹤也抬起了毫无生气的脸。她是个和四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他妹妹四叶在女校受精英教育,而他要在吉原打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游女。
快打啊,快打啊,空气似乎都在催促他。
——对啊,二叶姐去工厂的时候也是十五岁。二叶姐当年在厂里就是这么被人欺负的吗?
——小鹤是被父亲卖掉的,这个世界上有愿意保护她的人吗?
——真的必须要打吗?
——娟代也在看吗?
“你干嘛?快打啊!荻本屋不养废物。要是不敢下手,你也给我等着。”老板娘发言威胁。宇髓的叮嘱与之重合。原来他不仅窝囊,还笨,想不出机灵的法子应对。难道就没有打起来响亮实际上不会伤到人的办法吗?
真的没有办法。为了任务,藏原心一横,扬手落下了第一个巴掌。一个人被责打,挨罚的人与施打的人一齐受折磨。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疯狂默喊,又明白他无用的歉意帮不了小鹤。不愿同流合污,然而轮不到他说了算。
受罚结束后,老板娘命令再捆她两个时辰。过了解绑的时间,天井见不到一个人影。赶在开始营业前,藏原希望能找娟代借回药膏。得到进入松风之间的允许后,他诧异地发现小鹤已经在娟代身边,红肿的脸颊上敷了一层他给娟代的药膏。
“阿仁,有什么事吗?”娟代问。小鹤低头扭过去,显然在抗拒藏原。
“不、不,没事了。我本来想找你借一下药膏,现在不用了。”他拘谨地回答。娟代举起涂满药膏的手指问:“你是要来一点吗?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不用了,小鹤用上就够了。”他准备离开,忽然记起最重要的事,扳回身子坐正行大礼,“对不起,小鹤。”小鹤不为所动,藏原保持着欠身的姿势,更大声地重复:“对不起!”
“他在跟你说对不起呢。”娟代轻声对僵持的小鹤说,“其实怨不得阿仁。”她默然片刻,愤恨地抓紧衣服。她挨罚时一滴泪都没掉,启齿时哭腔浓重:“道歉有什么用?我一点也不好受,我实在讨厌这里,讨厌!讨厌!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那你就去死好了。”娟代云淡风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小鹤与藏原都傻眼了,“不过小鹤,你逃跑了两次。比起直接求死,你是会活下去的,不管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会的。”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小鹤掉下委屈的眼泪,“下周我就要开始接客了!我不要!”
“小鹤,你想听我换着花样念叨你收心工作么?那些话在老板娘她们嘴里都嚼烂了,她们甚至信誓旦旦说你在哪都混不出模样。还是你想听我安慰你,哄小鹤真可怜啊?我要劝你忍耐还是鼓励你继续逃?安慰有个屁用,我不信她们说你混不出头。不要自暴自弃!不要崩溃!不要输!以后不要幻想谁来救你,你能依靠自己的只有自己了。因为你是会活下去的人,所以你的日子,还会有希望的,一定会有的。”
“哇啊——娟代姐!我不甘心啊!怎么你能受得了这种日子啊!怎么可能会有希望啊!”小鹤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全身缩成一团抽泣。
“再怎么受不了,也在受着了。何况,我是自己选的……”娟代环顾专属于她的精致房间,华丽程度象征着她对荻本屋的贡献,女主人的神情却显得落寞。小鹤忽然意识到,娟代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是未来的她……说不定她以后过得还不如她。娟代出于一点善意,没有帮着荻本屋给她洗脑、强迫她必须服从某种命运,也不给予她虚无缥缈的安慰。可是她说得模棱两可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小鹤闻之只觉无力。
小鹤忘记了藏原在场,尽情痛哭她死又死不了、活又不想活的人生。泪水洗掉了脸颊上的药膏。娟代把药膏盖子拧好,怜悯道:“哭吧,等你哭完了我再给你上药。”
哭吧,哭完了要治好脸,哭完了要继续活着。
娟代想起了被遗忘的藏原:“阿仁,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事了。”他着实笨嘴拙舌,再行礼告退时补充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他拉上门,把独处的空间留给她们。他的身份是伪造的,她们的困境是真实的,可是他们活在同一个地方,真真假假分辨不清。不管是否活在吉原内,都有可能遇见憎恶的处境。逃出去,说不定是去了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藏原认为,迈出去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吉原自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不可对外传信,尤其是游女。虽说中郎受的拘束要少得多,可此地人多眼杂,万一谁撞见他用乌鸦传信,解释起来麻烦。意图省事的藏原,特地挑了个收工就寝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溜到后院。左顾右盼等鎹鸦,冷不丁被起夜的伙计吓了一跳。
“我擦!你杵在这干啥啊?吓死老子了……”睡不醒的伙计打着哈欠,迷迷瞪瞪转弯拐进了后院的茅厕。藏原叹了口气,踩着墙边的杂物木箱,矫健地翻身踏上屋顶。
在这里等,总不会遇见谁了吧。他双手插进袖子里,耐心地等待天边飞来黑影。将近日的例行汇报系在鎹鸦腿上,目送它飞越包围吉原的高墙,正当他预备下到地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将他抓包了。
“哎呀,我都看到啦。”
竟然是娟代。素面朝天的娟代随意地裹了件青花白底睡衣,一缕从发髻里散出的发丝搭在肩上,凑热闹的脑袋从窗户内探出。他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他站的位置正是松风之间的窗外……不等他编出蹩脚的谎言,娟代坏笑调戏道:“你有只很好玩的乌鸦。你是怎么教会它送信的呀?我刚要睡下,踩瓦片的声音把我吵醒了,以为是小偷呢?还是想与我私会的情郎呢?呐,你是哪一种?”
她话好多,要是能再多说点就更好了。藏原满脸通红,却不知是被抓包的心虚,或是因为她的玩笑话。他别过脸去,因为娟代和荻本屋许多姑娘一样,既是怕热也是为了展示软玉似的颈肩肌肤,常有意无意地放低衣领。了无睡意的姑娘起了玩心,决定好好逗他。她推开窗户,翻坐在窗框上故作姿态地说:“你知道吗?在这里是不能往外送信的。”
“我知道。”藏原根本不怕,但低头抠手指的样子却让人误解为张皇失措。她端着不可一世的架子追问:“你怎么不正大光明地上邮局寄信,干嘛鬼鬼祟祟地跑屋顶来用鸟传信?是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的确见不得人,于是藏原配合她假正经招供:“省点邮费。”娟代反被逗乐了,捻住袖子掩嘴笑得花枝乱颤,藏原的嘴角忍不住悄悄翘起。她轻点了下他的后背说:“好,该省的就要省,今天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会跟第三个人说的。谁叫你帮过我呢~”
“……谢谢。”藏原想问她伤势如何,可不好意思开口。
“不客气,那我们就算扯平啦。”娟代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滴困泪,“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教鸟送信的。”
要是在这聊起来,引得更多人注意就不好了。“你早点睡吧。”他赶忙结束话题,灵活地跳下屋顶。娟代吃惊地伸出半截身子,只见他安静稳当地落在地面,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进屋里去了。
“切。”
上方传来她的咂舌声,藏原想象出她当时的表情,不由得对着空气笑了起来。
(五)
某个暑气尚未散去的傍晚,一位身材矮小驼背的客人的登门,让荻本屋内单调的日常泛起了别样的涟漪。客人穿戴低调考究,茶褐色和服散发出一股清新淡香。做工精良的巴拿马帽下,是用发蜡仔细梳好的花白短发。他的年龄不低于五十八岁,弯腰接过帽子的藏原估摸。
老板娘亲自出来接待,态度亲热,可见是熟客。他包下一间小房间,饮下几杯酒后,与老板娘笑谈几句,不作久留便匆匆告辞了。很快,一个消息在店里不胫而走。
“娟代要出去了?”
“什么?有人要给她赎身?”
“不不,不是赎身,只是出去。”
“啊?去哪?和谁?”
“高桥先生啊,那个在大学里做学问的,每次来只点娟代的教授。说来也有意思,他说后天下午要带她去荒川边散步。”
“特地出去一趟只是为了散步?楼主他们会答应?”
“已经答应了。”
众人将客人提出的怪要求当作饭后谈资,不少游女对此艳羡不已。她们进入吉原后,除非恢复自由之身,否则几乎无望踏出吉原。高桥先生是有地位的体面人,无论是信用还是与楼主夫妇的关系都好,因此夫妇允许娟代外出工作半日,条件是要有店里的老人跟着。不凑巧的是,到了当日,原指定跟随的人害了腹泻,占着茅厕半天出不来。店里的工作离不开遣手,派太滑头的人去也不放心,老板娘挑来挑去,最后竟选择了最老实稳妥的藏原。
“谢谢您,夫人,我去了。”欢喜的娟代盈盈一笑,向老板娘行礼,在她温和的目送中由高桥扶上人力车。梳妆打扮后的娟代像位家境优渥的良家少女,发型与服饰的穿搭都依照客人要求而用心调整过。能有机会外出,她兴奋不已,好似即将恢复自由。藏原乘坐另外一辆人力车,跟在五十米后。他望着前面的人们出神,他们比起耳鬓厮磨的情人,更像一对感情要好的祖孙。
下车后,他有意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打扰他们的约会。娟代撑开高桥送给她的蕾丝小阳伞,陪他沿着荒川边的土路小道漫步。这段小道足有几公里长,按二人慢吞吞的速度,今天下午是走不完的。藏原不懂老先生带娟代来此地的用意何在。
不过,若是彻底放松心情来观赏,荒川也会报以舒适的心旷神怡。潺潺河水温柔地轻拍沙岸,粼粼波光碎如流金,炎热夏风把半人高的草浪抚得簌簌作响。无垠晴空盖住绵延不尽的草地和淌至比尽头更远的丝带水流,草浪分隔出了两个世界,河岸边远处挤挨着一片颜色单一的木屋。除了河堤上偶尔冒出的流浪汉草棚,这边倒是比居民区那边少了许多烟火气。这三个人像三个突兀的小点,在广阔的世界里一点点向前挪动。
风偶尔将前面的絮语吹进藏原的耳朵里,高桥似乎在讲什么旧事,娟代颔首附和。无言的沉默间断出现,沉思的高桥垂首背手,时而远眺荒川,时而端详娟代。他们走累了,便坐在草堤上歇脚,用手帕兜住收集来的小石子,与对方比赛打水漂。藏原衔根草,抱着头与草丛一同卧倒,无需盯着他们,听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在附近就知道不会跟丢。当娟代指住路过的卖酸梅汤的小板车,高桥甚至也请藏原喝了一碗。
太阳西落,阳光逐渐浓郁醉人,夕阳临近之时,高桥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朝藏原招手,要他走近,并塞给他些零钱:“叫辆车,和娟代一起回去吧。可别半路私奔了啊。”他开了个玩笑,再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娟代一眼后,头也不回地唱着歌,独自向上穿过草浪矮坡。
“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
趁着青丝尚未褪色之时
趁着心火尚未熄灭之时
良宵一逝不复返……”
坡上恰好有一大团雪白蓬松的积雨云,他离去的背影如同没入了白云里,消失在二人眼中。
“他就这么走了?”藏原觉得这次外出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
“是啊,说不定,他再也不会来见我了。”娟代平静地回答,“我们走吧。”
藏原不是会问东问西的人,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地眨了眨眼。荒川边只剩他们两个了,这种地方怎么叫得到人力车呢?娟代足不出户,缺乏锻炼,早已腿酸脚痛,却舍不得立即回去。她央求道:“阿仁,别急着找车,我们慢慢走回去吧?”
他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速度,并行的影子渐渐拉长。娟代和他道出了今日外出的缘由:“明天,是高桥先生六十岁的生日,所以希望我能和他来荒川散步,算是满足他一个愿望。他说儿时,常和青梅竹马来荒川边玩耍散步。后来青梅竹马变成恋人,恋人又成了他的妻子。他从第一次见到我后就只点我,因为我酷似年轻时的夫人。”
“他的夫人是……?”
“在家呢。他们明天还要一起庆生的。”
“哈?这样啊。”藏原如鲠在喉,以为是个追忆亡妻的感人故事,结果只是老男人怀念青春。“那为什么你笃定他不会再来见你了?”
“他对我说了‘さようなら’。高桥先生刚才同我告别,说做研究也好,生活也好,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觉得到处力不从心。在迷茫的时候遇见了我,贪恋上了别人的青春,好像自己也能跟着年轻起来。最近,他的朋友得急病死了,他也必须认清死亡离他不远的现实,认识到放纵不能使人生更有价值。所以决定今后不再耽于声色,要把时间花在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上。”
娟代闷闷不乐地踢走一块碎石,继续说道:“他说:‘娟代,你想怎么活着呢?虽然我问你这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我也帮不上你,只能祝福你。你很年轻。年轻啊,年轻本该很好啊,前方还有很长的岁月。希望你能幸福。’”
“我呢,不讨厌高桥先生,他人不坏,如果不是客人的话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些。他讲的这些话,让我很难受!”她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抡起胳膊全力一抛,成功打进了河中央。
“烦死啦!”她朝流逝的河水发泄大喊。
“阿仁,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娟代问得突然,藏原反应不过来,傻乎乎回答:“什么?嗯……我想有吧。”因为我已经体验过了,他想。
“我不信,我觉得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别人喜欢我的脸,馋我的身子,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爬满皱纹,全身松弛下垂,脸也是,胸也是,有什么用呢?只是年轻有什么用呢?我并没有利用我的年轻去做什么,等我老了,岂不只是一个没用的老女人?可能还没人要,哈哈。虽然做人老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也知道,来荻本屋的客人很多都有家室。在我们面前抱怨她们的不是,来奉承我们多好多好。那些记得自家太太生日的男人,还会顺带问我送什么礼物合适,我不得不恭维一句:‘您太太真幸福,有您这样的好丈夫挂念’呸!真要是个好男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吉原。养个情人对男的来说算什么事,可我连情人都算不上,只是个陪他们打发时间的小角色罢了。人都是现实的。他们说爱我,想娶我,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愿意带我离开吉原。他们口中的“爱”离了吉原就会枯萎,那是只生在吉原的梦,客人与我们都在造梦。正因为是吉原的女人所以才会被“爱”,离开了吉原,我们会在他们的眼中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美梦,褪色成沉甸甸的责任与麻烦的累赘。”
“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他却叫我要幸福。”娟代面向滔滔流逝的荒川,发出失魂落魄的呢喃。话题朝始料未及的沉重发展,藏原慌得哑住了。他试图说点什么,可她不想要漂亮的安慰。她离他仅三步之遥,却很远。
“不好意思,我抱怨了些有的没的,你就当没听到吧。回去吧!”她的语气昂扬起来,好像半分钟前的激动演说没发生过,转头往居民区跑去。
“为什么你还想回去?”藏原站在原地问。
“什么?”
“你不想回荻本屋,我们就私奔吧。”他一定是疯了,他有上弦的任务在身,不能说这种任性的话,所以此话只在脑内出现了一瞬。他的嘴理智且丝滑地替换好了内容:“你不想那么快回荻本屋,我们就走慢点,反正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