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那日,来置屋寻欢的武士问一个番头。他所指的少女待在天井另一端的檐廊下,同一群新造嬉笑玩闹。她素面朝天,衣着与新造们相比简陋寒酸,可惊艳的容光让旁人黯然失色。她发现了他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扬起下巴送去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她纯粹是出于好玩,或者孩子气的卖弄,去模仿成熟游女的笑。显然最终的效果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摄人心魄的妩媚出现在少女清纯的脸上,即便是阅人无数的武士也会沉醉在这别有韵味的风情里。
“那孩子啊,是小梅。”
“原来叫梅啊……是像白梅。”武士目不转睛地呢喃。善于察言观色的番头脑筋活络,她年老色衰,但要赚外快也不是非得亲自接客。她殷勤地向武士老爷表示能打点好一切,稍稍往小梅的耳边吹几句风,就让她同意与武士私下见面。
当他将一支梅花簪别在她的发间,称赞红梅与雪发相衬的雅致时,她按耐不住欣喜。童年时“旭日升天”的祝福回荡在心,未出茅庐就吸引了一位武士大人,岂不是绝好的兆头?多好的第一步啊。她未经人事,却对男女之事早有耳闻,能理解花簪代表的弦外之音,于是毫不做作、天真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再端详起这个佩刀的男人,不禁觉得他威风凛凛,心里得意又羞涩。
然而,武士侮辱了哥哥。
她不愿再去回想他说了什么,多想一次都是对他们兄妹的不敬。是的,侮辱哥哥就等于侮辱小梅。她听见他出言不逊,勃然大怒,拔下花簪狠扎进他的左眼。啊啊,活该,她冷眼瞧他捂住伤口大喊大叫的糗样。这样也配叫武士?现在正视那张武士的脸,小眼尖鼻,胡须拉碴,额边点缀了几颗大粉刺。哪有什么英俊可言,庸俗油腻得叫她作呕。长得这么丑还想抱她?她怎么会答应他呢?
她扔下他逃跑,却被他拽住脚踝,挣脱不开。两人僵持不下时,门骤然拉开,听见动静后跑进来的番头见屋内的血光,大呼小叫,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帮忙按住了她。番头制服反抗的女孩最有经验,她压住小梅后对男人说:“大人!您的伤要紧啊!这死蹄子就交给我!”下一秒她的小腹就被小梅的膝盖猛顶了一下。她迅速翻身爬起来,不顾一切要往门外逃,又被武士扑倒。几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扇到眼冒金星。好像打她能缓解疼痛似的,武士把她踢翻了个身,使出要将她踩进地里的力道狂踹脊背,边踩边喷出暴雨般的咒骂。五脏六腑挤压得难受,难以喘上气来。在咳嗽、干呕间,后脑勺被重重敲了一下,她半昏了过去,失去了反抗能力。
时间零碎了,破裂、变形,每一段碎片无尽冗长。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感到四肢被钳住,肆意掰扯翻折。刀,她想起那把悬挂在武士腰上、包在精美的鞘里的长刀。他正在用他身上的肮脏长刀捅进最柔软洁净的雪地,横冲直撞,剧烈的一下、一下、又一下,将她捅得肚破肠穿。纯白的雪化了,混着污垢,化成浑浊的泥水流,流进深处,几乎烫伤了她。疼痛是一败涂地的不甘嘶吼,是锥心刺骨的无声呐喊,扩散到了每一条神经末梢。她僵直得如四分五裂的尸骸,浑浑噩噩听着畜牲说:“日后怎么能被人嘲笑眼睛是被一个小女孩扎瞎?!怎能忍下这种奇耻大辱!这个人不能再活着,必须收拾掉!”
收拾?她是一件东西吗?用过了,就可以随便废弃的东西吗?他说是就是了吗?
——这垃圾算什么狗屁?
一粒渣滓恰好托生成了武士,就比她了不起了?
垃圾命番头去雇人挖坑。是要给她挖坟吗?她想要起身,根本动不了,麻绳缚住了手脚。她很想冲他们大喊:“你们都该死!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管你是武士大人还是商人老爷,哥哥都不怕!你们统统死定了!去死!都去死!”狠话全被堵在嘴里,只能发出愤怒的呜咽。她深深后悔,不该挑哥哥追债的日子出来……他发现她不见了吗?他什么时候能来找她?他怎么还不来?她幻想下一刻太郎就会拿着镰刀打开门,把这帮人砍成稀巴烂,再背起她回家。
可是哥哥没有来。
他们抬她出屋子时,她拼命扭动身子,弯曲又绷直腿,被堵住的嘴发出的嗥叫是“哥哥”的变调。谁来救救我!路两边都有房屋,为什么没一个人打开门窗啊!里面一定有人吧!为什么不出来啊!她绝望地明白无人敢制止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不会有人为一个低微的孤儿得罪武士。当他们把小梅投入土坑里,她感受不到恐惧以外的其他情绪了。椭圆的夜空,一束束火球抛进来,掉在女孩身上,激起声嘶力竭的锐叫。多团火噬咬着她,侵入到皮肉之下。能活动的十指疯狂抓挠沙土,她扭转、打滚,摩擦,所有扑灭火势的动作却都毫无用处。
在坑外旁观的武士说:“太慢了。”于是将一瓶液体浇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立即冒出一股浓烈的胡麻油味。从她的眼缝里,在被扭曲的空气中,那张丑脸竟然笑了,狰狞的微笑,像在观赏篝火那样看热闹,听艺人唱歌那样听她惨叫。
——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世上所有人。
——为什么他们这么对待我?
——为什么是我?
他是那么随意地就用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全部——美丽、梦想和生命。好想、好想听见哥哥的崩溃和复仇,好想亲手撕烂这帮小人的歹毒嘴脸,好想反过来将所有凌虐踩在脚下,好想堕进最深沉的罪恶里,好想染上最深的黑色来保护自己和哥哥。
不要向神明祈求,因为神明只庇护好人。她不稀罕做好人,更不稀罕无理的神明!
——就算是死,也要拖你们一起陪葬。
直到她漂浮在无限靠近死亡的河流里,高处的鬼王垂首聆听、赞许了她的诅咒。
终于,来自极乐的福霖淅淅沥沥淋在她焦烂的身上,冷却了火炙的剧痛,重塑了残破的肉身。她的灵魂自暗红的河流里升起,登上从未涉足的此岸,虔诚地匍匐礼拜在鬼王之下,为其献祭小梅的自我,净空自身来接纳王的恩赐,化身他麾下的魔鬼,称呼他为“我的王,我的神,我的主”。
由恶意浇灌的恶之花绽放了。
他轻声唤了一个名字,她的名字。
“堕姬啊。”
(四)
“堕姬!”
她听见了妓夫太郎急切的回应。兄妹俩是一心同体的,他对她的恐慌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奇怪的是,找回了最不愿面对的记忆后,堕姬的恐惧反而消失一空了。人类小梅面临的深渊,女鬼堕姬像跳小水坑那样轻松跃过。
今时不同于往日,强大的本色就在于超越,超越他者,也超越自己。
那么这火,更不能继续伤害她了。不给她反击时间的灶门祢豆子扑过来厮杀,靠近她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扣紧头颅,躯干被绸带正面劈碎成段。宽大的血花沿着裂缝迸射,泼洒在堕姬身上,将鬼火烧得更旺。跌坐在地上堕姬缓缓站立,沐浴着跳动的火焰,挺拔匀称的身影桀骜狰狞。与此同时,绸带如蛇般自下而上缠绕滑行,为她掸去肩头和发丝间的余烬。新生的肌肤透出瑰丽动人的金红,荧绿的眸子更加明亮,她靠自己熄灭了火。
同样再生完毕的还有顽强的祢豆子。失控的女鬼在碰到堕姬前被突如其来的血镰重创,怒不可遏的灶门炭治郎拖着伤躯要来保护她,藏原仁举刀试图协助炭治郎,妓夫太郎的援助源源不断地飞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瞬息间大局已定。当上弦兄妹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相反着对视时,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们输了。
妓夫太郎要保护她,所以出了破绽;堕姬扭头注意到柱们的动作,在向妓夫太郎伸出绸带时,被藏原趁机砍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
妓夫太郎难以置信,冲动地吼她:“你干嘛要管我啊?你自己都顾不好自己了还管我干嘛!”
压根不习惯被哥哥吼的堕姬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态度啊!干嘛要凶我!还不是你不够强才输了嘛!”
“我哪有凶你啊!我是担心你啊!我就是太担心你才会输的啊!”
我们的羁绊,是我们的王牌,也是我们的软肋啊。
他的话让小梅的记忆跳回来。堕姬瞪大眼睛,一连串问题在头脑中飞过:真的输了吗?太荒唐了吧?怎么可能啊?太荒唐了!太没道理了!为什么命运总是对他们这么不讲道理?为什么他们的结局这么草率?
真的要死了吗?哥哥也要死了吗?
触及到这些问题她才有濒死的实感。妓夫太郎的脸在分崩离析,没时间了。复杂的感情涌上来,泪水夺眶而出,她抽泣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哥哥,我总是把事办砸,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你不要怪我……你不许怪我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怪你,永远不会怪你的,笨蛋小梅……”
妓夫太郎的脸碎得太快,他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哥哥随风而逝了,她哇哇大哭,忘记了输赢,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快点赶上他。
快一点、快一点,无论他往哪去,都要快点追上去。
什么上弦、什么花魁,都不重要。
只要今后也能和哥哥在一起。
这是她弥留之际唯一的夙愿。
(五)
妓夫太郎和堕姬死了,可遗体向世界发动了亡者的复仇。无头的尸骸剧烈抖动起来,顷刻间炸出千百道密密麻麻的剧毒血镰,仿佛是要发出最后一声震荡云霄的怒吼,朝所有人呼啸而去。那些血镰失去了意志的操控,漫无目的地向四面八方飞旋射去。玄弥的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它们。长带保护了实弥,也包住了玄弥和距离最近的藏原仁。祢豆子依靠本能化解了冲自己来那部分的血镰,无意救下了恰好在其身侧的炭治郎。只有精疲力尽的音柱宇髄,勉力挥动了几下双刀格挡,到底还是遍体鳞伤。
缺少主体维持的血镰,和失去光泽的黯淡绸片一起在火中化为滚滚尘烟,百年的怨憎消匿于沉寂的时间长河之中。
“宇髄先生!”“宇髄!”剥开长带的藏原与实弥异口同声喊起来。经过血镰洗礼的宇髄仍保持着单手举刀、口衔刀柄,左脚后移的姿势,衣衫褴褛,体无完肤,凝固在原地。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头顶到脚踝,覆盖在乌紫的皮肤上,甚至模糊了他的面容。唯一完好的右眼慢慢瞑目,他好像如释重负,舒出了长长一口气。他们都不敢随便碰他,只需轻轻一触,这个高大的男人和他手中破损的长刀就会倒在日出般的火光里。
音柱宇髄天元阵亡。
来不及为他哀悼,新的骚动出现了。祢豆子控制不住狂暴的兽性,从炭治郎的手里逃脱,张嘴露出獠牙直扑向冒着浓郁腥气的不死川实弥。“小心!”玄弥一受惊,裹在实弥身上的长带自动一甩,猛地抽打了她的脸。在她的视线被遮蔽的瞬间,藏原随之抢先横刀卡进她嘴里,把她压倒在地上。带子正要束缚手脚,她乱蹬的双腿突然蜷缩起来,用足力气往藏原的胸膛上狠狠踹了一脚。这一脚竟然踢飞了藏原,踢到摇摇欲坠的房檐上,他向另一头翻滚下去不见了。
玄弥赶上去继续制服祢豆子。炭治郎也来压住她,尝试与之对话:“祢豆子!不可以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他的话不起作用,她依然张牙舞爪,要挣开玄弥的长带,试图咬任何一个要碰她的人,却被风柱的日轮刀钉住了肩膀。“我没那么好说话,要是你不能让她立马老实下来,我现在就杀了她。”不死川实弥双手握刀,大口喘息,身体即将虚脱,语气仍然强硬。
“不准!”柱合会议的事历历在目,但炭治郎没空和风柱争吵,必须要专心按住妹妹,还得提防被她踹开,“祢豆子!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哥哥啊!加油啊祢豆子!不要输!”
“鬼就是鬼,还不是显出原形了。”风柱讥讽道,日轮刀往下插得更深。炭治郎见状,额角的青筋爆起,徒手抓住刀刃阻止:“拔掉!把你的刀拔掉!”
双方角力僵持不下。风柱耐心耗尽,发音含糊不清、态度粗暴地说:“拔掉让她吃人?做梦!你闪开!”
“该闪开的人是你!你滚啊!”炭治郎说罢,哇地一口血吐在祢豆子的羽织上,痛得弯腰抽搐起来。玄弥本在争分夺秒地用带子勒住她的嘴,炭治郎的力气一松,带子还没绑好,祢豆子就推开了三人弹坐起来。她一边逃跑,一边拔出肩膀上的长刀丢掉。刚跑出没几步,一堵黑影挡住了去路,仅用单手就轻而易举揪住了暴走的祢豆子。她被反扣手腕,无法逃也咬不到别人。
戴着佛珠的盲僧似乎感知到现场伤亡的惨重程度,流下两行清泪低语:“阿弥陀佛……我等来迟了。”
“宇髄……已经死了吗?”房顶上蹲着另一个相对矮小许多的男子,脖子边盘着一条白蛇。他冷漠的蓝眸在看见同伴站立的遗体后,流露出些许动容的恻隐。炭治郎迈开打颤的腿,努力向往妹妹那跑去。玄弥想搀扶跌坐在地上的实弥,却发现他好像站不起了。毒素已经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五官已经肿到变形,容貌扭曲。实弥的舌头肿到说不出话,嘴中发出“嘶嘶”的气音,几度推开他的手。玄弥不解其意,又急又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背起他跑了再说。一阵诡异的强风令他哆嗦了一下。强风吹拂去烟雾,寒意降低了火场的高温,背后传来翅膀扑扇的声响,似有巨鸟降落。
“也不算来迟了,各位都要一块下黄泉了啊,真凑巧不是?”
玄弥扭头回望,天上幽幽飘下一只半人半鸟的生物,背生羽翼,四肢为鸟爪,酷似传说中的天狗。但来者有着人类青年的五官,正吐着刺有“喜”字的舌头狞笑,眨巴的眼底刻着“上弦”与“肆”。
上六死,上四临。
(六)
藏原仁从屋顶上滚下来,摔进了一条狭窄小巷的杂物堆里,没有力气爬起来。昏晕的视野里影影绰绰跑过几个逃难的人影,无一人发现他,也许发现了也不愿意管。不远处,红色的火光在地上飘忽不定,如死神曳地的衣摆。藏原绝望地领悟,他的未来只剩下一件事,同时是当前正在进行的事:等待死亡的解脱。
眼皮渐渐要睁不开了,濒死的大脑为他捏造出一个安慰的幻象:在模糊的缝隙里,一个人形由远及近晃进暗巷靠近他。大脑太懂他了,居然给人形按了一张与娟代相似的脸。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马上又放弃触碰,飞快跑开。他挤不出多余的一丝心力去产生任何情绪,在麻木呆滞中默默忍受眩晕和恶心。不知过去了多久,又来了一个带着隆隆响声靠近的影子。他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人拖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人抓起他的胳膊要架到自己的肩膀上,重心不稳,两个人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伤势的剧痛令他差点吐血。
“哎呀!”那人喊道,“对不起!你太重了!”真的是娟代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使出全身的劲把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藏原拖起来,歪歪扭扭的几步路无比漫长,好不容易扶到她拉来的双轮木板车上。她将一件泡过水的和服仔细铺盖他全身,安顿好他后,咬牙努力拉动起板车,小跑过火烧火燎的街道。
“你别睡着了,我带你、出去、找医生。”她气喘吁吁地说,不敢放慢速度,“你听我说话好吗?”她从被堕姬掳走时就没穿木屐。赤脚跑在沙土路上,不断有尖锐的热石子硌脚,划破细皮嫩肉的脚底,她忍不住倒吸气。久不活动的身体刚跑动一会,喉咙和肺就生疼,嘴里有股甜腥味。
“那个啊,我决定了,一旦踏出吉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要到外面去生活,重新来过我的人生。所以啊,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约好要去扫墓的不是吗……我不要一个人去,就来找你了。”
“和你的话,不止是去扫墓……”
“我希望今后也……”
她在做出真正的行动后,想到那个“白马踏松风”的梦。梦里她是脚下生风的骏马,无拘无束地驰骋在松林里;现实却是,没人来领她离开,她仍然靠自己的双足跑向外面的世界,还拖着一辆沉甸甸的板车。比起自由的白马,她更像一头拉运的马,她自嘲又自豪地想。除了一件蔽体的白襦袢,她一无所有。也好,往后她是本乡玉子了,衣饰财物乃至于“娟代”这个名字,从来就不属于真正的她,全部留在吉原吧。心跳得好快,可不止是因为奔跑。
“今后也,请你看着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对我来说,一定是莫大的鼓励。”
也?迄今为止,他的目光都被她留意到了吗?藏原躺在颠簸的木板上,眯眼望着天上的星星转圈摇晃,它们在替他回答:“好啊,好啊。”如果他能幸运地活下来,一定要亲口答应她。
他决心一定要获得这份好运。
与此同时,不死川兄弟也在祈祷好运。
玄弥不清楚现在的时间,他只想背着哥哥,跑得越远越好,快点远离凶险的新战场。
几分钟前,上弦肆的降临给所有人来了一个措手不及。和上弦六一样,上弦肆有好几个。在形似天狗的“空喜”出现后,紧随其后的还有手持锡杖、横眉怒目的“积怒”,以及从后追击它的炎柱炼狱杏寿郎、继子稻玉狯岳。狯岳见缝插针告知他们:炼狱砍下上弦肆的头后,它裂成了四个分散了,另外两个恐怕也在附近。
冷汗湿透了玄弥的后背。原来今夜吉原有那么多上弦吗?但是,哥哥一定是不能再打了,他已经拿不动刀,甚至发不出声。玄弥唯一的任务就是带他跑,到大门外找能治疗的隐,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在岩柱和蛇柱的掩护下,他双手握住实弥的刀垫在下方,让他趴在背上,然后尽可能脚步稳当地快跑。柱们都在拖住上弦。狯岳得到炎柱的指令,负责背起被敲昏的祢豆子,带领炭治郎和不死川兄弟离开。炭治郎回望鬼时还有些犹豫,似乎在烦恼,一旁不耐烦的狯岳骂道:“愣着干嘛?快走啊!别拖柱的后腿!待会这女的要是醒了我可不管了!”一旦关乎祢豆子,他就立刻放弃了留下来的想法,随他们撤退。玄弥听见前方的狯岳边跑边小声嘀咕:“为什么我得背一只鬼……”
对于拟鬼化的玄弥而言,实弥很轻,就像背一个小孩。很多年前,哥哥也是这样背他回家。那天他跟妈妈赌气,独自跑出了家门又没脸回去,在外面坐了一天,后来是哥哥来找他,背他回家的。他说:“妈在家担心你呢。回去之后要好好道歉啊。”
当时的玄弥感到难为情,现在想起却是心碎欲绝。会担心他的妈妈早已离世,而他既没好好向哥哥道过歉,也没道过谢。反刍过无数次的悔恨与愧疚重回到他心里,重要的人相继以不同的方式离他而去,他犯了人生里最愚蠢的错,做人实在做得太烂了。
——所以请让我的哥哥活下来,请让我有机会能和他好好谈谈。就算他不想听,我也想一直找他。我不想我们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啊。
——……或者罚我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也行,只要你能活下去,只要你是老死的,啥都好说。
残酷的战斗在他们身后上演。高亢的电闪雷鸣与耀眼的灼炎之光相击,几乎是要轰碎夜幕的威势;低沉的音波震得玄弥耳膜疼痛,阻绝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的是他最熟悉的岩之呼吸,“岩石”吸收了声音。上弦肆与三柱战斗产生的轰鸣,宛如以大地为鼓面、以凡躯为鼓槌,惊天动地地敲打,无比贴合玄弥此刻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那边的战况可能比几个小时前更恐怖凶险,可玄弥最害怕却的是耳边微弱的呼吸声随时会断掉。他很快超过狯岳,不仅是因为他更熟悉吉原,也更迫切地想出去。
绕过这个拐角就能到大路了,然后一鼓作气跑出大门!正当他们见到了希望的曙光,一个大摇大摆的家伙挡住了去路。
“这是要去哪啊?”上弦肆·可乐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朝他们一挥枫叶团扇。霎那间,无中生出一股强风,将毫无防备的撤退小分队刮散了。“我擦嗷——”狯岳的咒骂和灶门兄妹的人影都卷在风里杳无踪迹。同样被大风刮走的玄弥慌乱中唯恐摔到哥哥,赶忙旋转身子,最终脸先着陆,厚实的身体倒成了缓冲垫。背上的实弥仍经受不了任何冲击,痛苦地咳出了一口血沫。他不知道自己掉在了哪个位置,谨慎地跪着起身时,前方五六米处响起一个沉郁的男声。
“你们看起来,悲哀至极。”
一把十文字长枪遥指玄弥的眉心,面前的上弦肆有不同于另外几个的愁苦神态。那是“哀绝”。它的嘴唇几乎没有动:“激泪刺突。”
长枪的尖头瞬间释放出强烈的冲击波,在地面和两侧房屋刨出了深深的裂痕。玄弥在皮开肉绽的那一刻,自卫的本能改造了身体,刹那间迸出密密麻麻的绸带,叠成一面柔韧的盾。这盾无法抗衡全部冲击,只够护着兄弟俩不被炸死,但阻碍不了他们向后摔倒又滚了几圈。
玄弥不假思索地抽出压在实弥背下的日轮刀,留下软盾保护哥哥,默诵岩柱教他的经文,鼓起勇气独自冲锋陷阵。不会呼吸法又怎么样!趁着拟鬼状态没消失,鬼也杀不死他,干脆就赌一把去砍了它的脖子!
冲向哀绝的路很短,只有几十米;但那条路又很长,长过不死川玄弥的余生。
他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实弥偏头望着他悲壮孤绝的背影,也不知道实弥其实听清了他刚才简短的话。
“哥,一直以来很对不起,谢谢你。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为你而战了。
——玄弥你这个大白痴。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我更是个超级大白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面对自己,让你很痛苦吧。
不能言语,不会书写,那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我不怪你”?该用什么方式让玄弥安心?
——我希望你今后能走出去,平安快乐地活着,活到七老八十吧。
家人的笑容是在眼前掠过的走马灯。实弥最后给弟弟留下了一个浅笑。可那个笑容过于悲怆,见者都会于心不忍。实弥在玄弥被杀前断了气,玄弥则至死也没看到哥哥的笑。上天唯一给这对兄弟的一丝怜悯,就是没让他们亲眼见证对方是如何死去的。可它又残忍地剥夺了,他们冰释前嫌的机会。
天明时分,乌云凝聚,暴雨倾盆。漫天的无情神泪吞没了吉原火海,洗净了是非之地的血痕,却祛不净萦绕在此的悲魂,抹不尽人间那积攒了数百年的、深沉的祈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