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午时,凌晨的雨至此慢慢止歇,压抑在东京某郡上空的阴云却徘徊不散。和式起居室内昏暗得像傍晚,一个制服笔挺的女子逆光伫立在朝院落敞开的门边,让灰白氤氲的天空裁剪出轮廓清晰刺眼的墨色背影。在乌鸦扇翅离去后,她展开情报指挥部内的熟人金泽回复的短信:
“七月二十七日夜至七月二十八日清晨,鬼杀队迎击上弦陆、上弦肆。上弦陆已灭,上弦肆败走。确认存活的人员名单如下:岩柱、蛇柱、炎柱、稻玉狯岳、藏原仁、灶门炭治郎、灶门祢豆子,共计七人;
经过核对,确认了全部死亡人员,名单如下:音柱、风柱、不死川玄弥……”
浏览了后面一串姓名,左手拇指挪开被遮挡的结语“共计十一人”。不知是绵长的雨还是这封死亡名单的缘故,夏季的空气浸透了潮湿的寒凉气息。明日緑合上信纸,凝重肃穆地低下头,久久缄默,然后扭头走向蝶屋的住院部。大病房已是人满为患,十来张病床上都睡着不同严重程度的伤患。她悄悄走过每一张床,寻找熟悉的面孔,最先在角落的床上发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酣眠的女孩是本乡玉子,她翻身卷起了被子,露出了包扎过的双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明显外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玉子会在这,但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帮她盖好脚后继续向前走。藏原仁并不在其中,他的伤势过重,在经过抢救后住进了重点看护的单人病房。她走到中后段,找到了灶门炭治郎。她无意多看了一眼床尾的名牌,发现隔壁床居然是好奇已久的稻玉狯岳。眼下稻玉累坏了,正在呼呼大睡中。
灶门炭治郎却醒着,全身被纱布裹得严实,留出一对眼睛安静地对她眨了眨。经过一夜苦战,他却不休息。她凑近床头轻声问:“你是需要什么吗?还是哪里很不舒服?要叫医生吗?”
他以极其微弱的幅度摇了摇头,嘴唇翕动:“请问……你知道,狯岳先生怎么样了吗?”炭治郎错把身穿鬼杀队制服的緑当作蝶屋的隐。她很诧异他此时仍惦记着别人,便打消他的担忧:“稻玉狯岳就在你隔壁,他应该没什么大碍,睡得可香了。”
“太好了……太好了……”炭治郎的表情放松下来,“我要好好谢谢他……保护了我妹妹。”
“那你现在就该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向他道谢。尽量睡一会吧,炭治郎君。”
“你认识我吗?”
她又忘记这是“初次见面”了,微笑着打马虎眼道:“带鬼妹妹的灶门炭治郎,你是名人,谁不认识呢?睡吧。”等他安心闭上眼后,緑扭头打量隔壁的狯岳。他大概十八岁左右,有一张容易较真的倔犟面孔。即便是最无防备的熟睡,两道粗眉也稍微立起,好像在怄气或者烦恼似的。她很难将这个救了祢豆子的少年和“十二鬼月”联系在一起。每一只鬼都曾是普通人,狯岳甚至跻身过上弦之列,在此之前他都经历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也会感谢他,在心里默念:“谢谢你救了灶门兄妹,尤其是祢豆子。”
——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余光瞥见门外昏暗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正面朝她看。她急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炼狱先生,你怎么能出来——”“我有话要问你。”他很少像此刻严肃得不容拒绝。绿预感他知道了什么:“去你房间谈吧。”
炼狱的病房是单人间。从无限列车任务复原不久,经过凌晨在吉原与上弦肆的一战,他又回到了蝶屋,所幸受的是不致命的外伤。緑听说他们与上弦肆交手后不久,姗姗来迟的太阳驱赶了鬼,这才使得后来支援的剑士都活了下来。关好房门后,他缓缓开口道:“緑,宇髄和不死川死了,不死川的弟弟也死了。”
“……金泽先生告诉我了,我问了他。”
“是么。”他在床边坐下,指了指面前一张木椅让她坐。背对光源的炼狱陷在一团阴影中,也藏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和一夜无眠的倦容。緑忧心地望着他,等待他切入正题。
“天亮后,我们把他们的遗体搬出吉原。宇髄的妻子们哭得伤心,特别是其中一位黄头发的。她说在前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收到过一封给宇髓的匿名信。写信者对上弦六了如指掌,里面写满了它们的情报,包括假身份、血鬼术特征和鬼的关系细节。但她刚读完信就被上弦六掳走,信也被鬼销毁了,来不及把这些重要情报传递给宇髄。她认为如果能及早告知宇髄,说不定他就不会死,因此一直在责怪自己。”
“我很难过,但我不能告诉她,其实宇髄在昨天就已经知道这些情报了,因为我给他寄了信。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宇髄的妻子收到的那一封,是你寄的?”他平缓地问出问题,盯着緑的眼睛,显然心里早有了答案。
“是的,是我寄的。”她同样平静地承认。
“为什么你要提前寄信?我们已经约好要直接寄给宇髄,寄出后我就去吉原支援他。前天你说我写的内容有遗漏,要再补充些细节,到了昨天才改好发出。但其实你前天就已经给宇髄的妻子寄信了?”
他专注地凝视緑,不逼迫但也不松懈。她的双手交叠于膝上,左手大拇指缓缓摩挲右手虎口。她在他的耐心等待中,沉默片刻后如实坦白:“因为我害怕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病房内足够清晰。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她继续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拿走了你要寄出的信,又自己偷偷先给牧绪寄信,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时间差。希望吉原的事变能提前开始,让你赶不上,或者你越晚到越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在改变主意的前一刻,冒出了一个疑问。我在想,你的第一反应是要杀鬼还是救人?你的目标是想杀上弦六还是救援宇髄先生?听起来是一回事,但其实区别很大啊。我害怕你,会把杀掉上弦这件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我害怕你,又会像第二次无限列车任务那样没了……”
緑的坦承令炼狱掩面叹息。她满腹委屈又底气不足地触碰他的手背:“你在怪我吗?我该说对不起吗?”
他拿开了双手,似乎更疲累了:“……我没有怪你,他们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你至少应该更信任我一些。”
緑不明白,蹙眉问:“相信你能从上弦手下再全身而退?”她不敢说的是,这一回是全身而退了,但她认为很大程度是运气使然。她很难相信炼狱回回都有好运。
“是相信我和你是同一道的。你起码要和我商量吧!”他沉重的咬字颇有些不满。
“对不起……但我要是提前告诉你的话,你一定就会第一时间冲过去吧……”緑太了解炼狱的秉性和作风,她基本能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緑,你知道我们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在哪吗?我们是知情者。知道我们的朋友和同伴会有危险,我们也在推动他们卷进去,我怎么还能安然地置身事外?”
“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可是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了。你会记得保护自己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死啊。”
“我也怕你会死。我怕你对我的有所保留,有一天会让你置身于我察觉不到的危险。到时,我反应都来不及!”
緑被震撼得无言以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反应。她做好了炼狱责备她的心理准备,却不习惯被牵挂和担心,毕竟从来没人会惦记她。这股赤忱的关怀催生出了真正的惭愧,促使她垂下头,靠近他的身边挨着。她差点要把所有保留的东西和盘托出,话冲到舌尖又悄悄吞了回去。因为她还没有下定最终的行动决心,更没有做好准备告诉他全部,以及面对坦白的后果。如果被发现一意孤行会损害他们现在的关系,那她宁可这次把嘴封死。
也许就像炼狱所说的,她不够信任他。
“我知道了。”她满怀愧疚,继续撒谎,“我再也不会了。”
——我是骗子。
“抱歉。”她小声说。唯有这句是真心的。“我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怕你会反感。”
“谁都会有私心,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私吗?”他拉起她的手问。见緑肯定地点头,他自嘲地苦笑了。“你很累了。”她摸摸他耷拉下来的眼角,“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吧?”
“嗯。我不想睡,在想很多事情,睡不着。”话虽如此,他还是以舒服的姿势躺下,“想信的事情,想不死川兄弟。”
“上弦肆走了之后,最先发现不死川兄弟的人,是我。兄弟两人都倒在地上,只相距了十几米。不死川的脸肿大了一圈,但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表情……他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从来没见过比那更悲伤的笑脸。”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他弟弟。他弟弟死无全尸,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胸里空空的,心脏被摘走了……我希望他没看见。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緑唏嘘不已:“从以前,他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但是风柱和我说过,弟弟不退队就是他的遗憾。”
炼狱也是感慨万千:“我也听说过。不死川对他弟弟的态度很差,实际上他比表面看起来更关心弟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说过话……最后却演变成这样。我没有办法不去庆幸,庆幸千寿郎不在队里。他跟我的路不一样,真是太好了。”无需去计算具体时日,炼狱感觉很久没见过家人了。
“我叫冈去传话,请千寿郎君来蝶屋看你吧。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见到他了。”緑温柔地说道,伸手替他拉好被子,又往床头柜上的杯子倒满水,便于他随时能从床上拿来喝。炼狱感激地看着她做完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没道别,就抢先问:“你要走了吗?”
她无奈地叹气:“对啊,我今天可以走了。没想到我能出院的这天,你又进来了。”
“哈哈,是啊。”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被她的食指按脑门:“你还笑得出来。快点睡觉,快点养好身子,快点出来陪我。”
“是。”他马上听话地合眼,对绿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无所知。
“午安,炼狱先生。”
刚闭好的眼睛又被意志强行掰开了,他躺在枕头上歪头问:“你还要一直叫我炼狱先生吗?你什么时候可以喊我的名字?”准备关上房门的緑愣住了,忆起很久以前的一次新年参拜,她在神社许愿炼狱能称呼她的名字。当时他立刻遂了她的愿,但她迟迟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对女孩子来说那样做太过亲昵,对继子而言则是不敬。
现在是时候了,她莞尔一笑,呼唤了这个偷偷默念过了无数次的名字:“杏寿郎。”
如愿以偿的炼狱心满意足地睡去了。她的笑容在转身关上门后慢慢消失,紧接着大步离去。
派鎹鸦去给千寿郎传话后,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处长屋,叩响其中一扇木门:“菖蒲,是我,我是明日緑。”
木门立即慎重地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在她闪进来后迅速关严。“您来了。”应门的菖蒲欠身行礼,为她打起垂落在玄关的厚重布帘,“请进吧,大家都在。”
屋内的环境和以前一样,进入里屋后,映入眼帘的是简易的家具,和两侧有相对的落地镜复制出的无尽延伸房间。她跟随菖蒲穿过镜面,走进这条“叠廊”,不一会遇见了一间凭空多出两个女孩的屋子。两个女孩席地而坐,一个正在帮另一个翻花绳。年纪稍小、通体灰白的女孩抬起血色的眼眸,坐在原地略带拘谨地打招呼:“您好。”而那个帮她翻绳的大女孩见到菖蒲背后的緑,立刻放弃翻到一半的绳子跳过来:“緑小姐!你来了!”
离开吉原的夕雾,或者说浅沼秀穿着茶色粗布衣裳,长及脚踝的头发被铃奈绾成一条粗辫,好像这家中的一个姐妹。她对待緑的态度就像初破壳的雏鸡见到母鸡。緑微笑道:“嗯,我今天出院了,我来接你回家。”
“您别站着了,快坐下吧。”菖蒲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个旧软垫给客人,一拍脑袋后羞赧地说,“真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茶可以招待。我们搬过来后没怎么去买东西,茶叶都没有,我去给您倒杯水吧。”緑来不及阻止,她转头又穿过镜子出去忙碌了。
“你的身子怎么样了?”阿秀很是关切。
“能出院当然是没事了。你出来后还习惯吗?”
“不习惯,我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但我很喜欢。菖蒲小姐很照顾我,铃奈小姐也很友善。”阿秀感激地望着埋头假装沉浸在花绳里的铃奈,她在竖着耳朵听她们的对话。阿秀刚从镜子里掉出来时,她们都对对方抱有畏怯,现在却混熟了。菖蒲端水回来后,緑正式地向菖蒲母女道谢:“谢谢你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借我镜子,也帮我关照了阿秀。”朴实厚道的菖蒲连忙说:“您已经说了好多次谢谢了,我们就不要一直谢来谢去啦。您也向我们伸出了援手,这些都不算什么。今天就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工作,阿秀接下来就住在我家。”她说,“这次来,给你们补了点货。”她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小注射器和六小玻璃瓶透明药剂。她说:“我把每瓶的剂量都减少了,一瓶打下去应该不会太难受,只是抑制食欲和体力。这种麻醉剂的毒性再弱也是毒。不过,铃奈有可能很快就会耐受,到时候这些麻醉剂就不一定管用了。用完了我会再拿来,这段时间请铃奈务必要努力。”
菖蒲接过木盒,和铃奈一起端详这些反光的小瓶子。不久前,这个自称是鬼杀队剑士的神秘女人找到她们,以愿意帮助铃奈适应阳光、恢复人身为条件,希望与她们达成合作。这对假母女走投无路,决定相信她。可是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告诉她们,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透露:“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让铃奈适应阳光就是我的目的。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对你们更没有坏处。”
“铃奈,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要你做什么吧?”緑问。
“您要我脱离……”铃奈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迟疑一秒后省略了那个不能提的名字,“控制。我真的能做到吗?”
“能做到,而且必须要做到。”她坚定地回答,“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保险,是克服阳光最重要的前提。一旦你克服了阳光,不管你和无惨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他都会来追杀你。若是让他继续监视你,就连躲都躲不了了。队里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女孩子,就脱离了无惨的控制。可惜我不能告诉你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
铃奈惊讶地问:“鬼杀队里有鬼?”
“有。她跟你们很像,也没有吃过人,是她哥哥带着她。兄妹两个都是鬼杀队的成员。”
菖蒲忍不住问:“那个孩子她难道不会……想吃东西吗?”
“她忍住了,据说曾有人故意考验她,在她面前割破胳膊流血给她闻,她都没有伤人。她哥哥是剑士,平时一起出任务,她也会克制食欲保护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