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想做什么呢?”
“我要早点告诉伊黑先生,我喜欢他。”
“我要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好。”
緑自省察觉,最近想到“如果”这个词的频率比以往多多了。循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未来的愿望带回过去,消灭一些“如果”。不过,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面前的伊黑小芭内在回避她的视线。他越是躲,她越大咧咧地目不转睛,想要稍微弄清楚这家伙是否值得好友托付。
緑不想以貌取人,但他的外貌的确不算受人追捧的类型。首先绷带遮去了下半张脸,能示人上半张白如石膏,是一种沉闷凝滞的白。纤窄的鼻梁和墨黑的细眉吊起两只异色吊梢眼,左蓝右金,瞳色森然美丽,却没有一只会释放亲和的善意,更接近野兽的冷峻。其次多层次的披肩发垂下时,会像布帘挡住好不容易露出来的脸,不知是否刻意如此,但成功地散发出一股孤僻敏感、生人勿近的气场。这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披着一件黑白条纹相间的长羽织,颈肩处还盘着一条吐信子的红眼白蛇,真够神秘古怪的。
緑想起她那个与沉闷为宿敌的朋友,像只单纯快乐、羽翅蓬松的粉毛小母鸡,走到哪都播撒暖洋洋的喜庆。蜜璃天性多情,一有好人好事,她就怦然心动,爱与感动一触即发,丰沛到要兜起来分享给一圈友人。她到底是看上这个冷冰冰的人哪里了?这个人果真适合蜜璃吗?她的爱情是一种错觉和遗憾,还是确有其事呢?他又是怎么看待蜜璃的?緑希望蜜璃在有限的人生里尽可能美满,又不想朋友经受无谓的情伤,还是慎重些为好。今日她来找他对战,刚好趁此机会观察观察。然而走进道场后,她站在大门处呆若木鸡。
约二十名剑士被粗麻绳捆在道场内一根根木柱上,横陈或直立,也有面朝下吊着的。每个人的嘴巴都被贴上了,见到緑,能扭头的几位纷纷投来求救的婆娑泪眼。差点忘记了,蛇柱“曾经”也是这么训练队员的。
架不住那么多可怜的眼神,緑结结巴巴地向前面取木刀的道场主人替他们求情:“啊,那个、伊黑先生,要不先给他们松松绑,我们再开始?他们又不是犯错了,何必捆着他们?”
奈何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要,别管他们了,就是因为犯错才会被捆着。”
“什么错啊?”
“弱小之罪、健忘之罪、浪费我时间之罪、让我不爽之罪,大概就这些吧。”他冷酷地大手一挥。緑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严格的老师啊,不过你把他们绑在这,也不见得他们能有长进啊。”
“哼,先长记性吧!不用管这帮蠢猪。”伊黑尖酸地说,丢给緑一把木刀。剑士们个个不能动弹,目光却明显颤栗起来。緑接住空中飞来的木刀,转手放下,提议道:“既然我们是来对战练习,要不要来点真实感?”对方歪头问:“比如?”
她胸有成竹的微笑邪气十足,左手大拇指抵住刀镡,鞘内发出清冽的钢刃滑动声:“当然是用真刀啊,就在这里打。”刀尖指点着这帮人中间狭窄曲折的空地。若是她能拥有我妻善逸的听觉天赋,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悲鸣瞬间充斥在道场内。不过即使没有天赋,她和伊黑都听得见那些被胶布贴紧的嘴里滚出“呜——呜!”的咆哮,剑士们强烈反对她的馊主意。伊黑意外此人原来比他更狠,挑眉质疑道:“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呀,就是想和你赌一赌。我会用刀挑断他们的绳子,你想阻止的话请自便。顺便让他们好好观摩我们的走位和刀路。赌赌看是我解开的人多呢?还是你挡下的多?”她耸肩说道,把右手的木刀随意地倒杵在地上晃来晃去。
“有意思。”被挑战的伊黑算是答应了,丢开了木刀,按住刀鞘的暗扣,左脚移后一步压低身子预备起势。身不由己的剑士们内心哀嚎:“救命啊,以为来了个救星,结果是另一个更可怕的疯子!不要拿我们下注玩我们的命啊混蛋!”
任凭“人质”的脚抖成筛子,两位柱压根不顾忌他们的心情,在其中疾速穿梭。他们的身影变幻莫测,都不按常理出牌,令人目不暇接。在头两次要斩断麻绳的尝试被出其不意的双刃蛇形刀打劫后,时柱似乎改变了主意。第三次靠近一个捆在转角处的剑士时,斜前方的蛇柱看破了她的意图。银刀抬起切入格挡的空隙之际,她的马尾猛地一甩,转进视线盲区蒸发不见了。
在上面!镝丸缠紧了尾巴提示他。他仰首见她腾空翻了个跟斗,耳语般念道:“时之呼吸,冬之语·雪飘人间——”闪着细碎青光的“粉雪”迎面呼啸而来,转眼要将他覆盖。不足为惧!“肆之型·头蛇双生”在伊黑的刀尖窜出,宛如双头巨蟒交缠着张出血盆大口,竟硬生生吞下了片片雪光。凌厉的刃风擦过剑士们跳动的眼睑,几乎要割破皮肉的距离令他们胆颤心惊。待伊黑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已经迟了。那个女人的真正目标从来就不是他,她甚至在落地前灵巧地猛踏了一下他的肩头,借势跳到隔壁走道去了,害得他差点踉跄。
这场粉雪顷刻化为温润的细雨,“春之语·润物无声”的漫漫雨丝拂去了那边的人的束缚。解脱了的青年们一边胡乱道谢,一面屁滚尿流地迅速爬走,逃出了道场。她要继续斩下一人的麻绳时,架子间的缝隙倏地杀出一条凶蟒,完美地死死“咬”住了刀锋,两把角力的长刀稍有偏差就会捅进同伴的腹腔——那人的面色青白交加,岌岌可危的肚皮急促起伏,把一声“咿……”的呜咽挤出喉咙。离他近在咫尺的时柱,表情像是和他背后的蛇柱杠上了,两道好胜的浓眉拧在一块。下一刻,它们孩子气地高高一跳。只见她使了些巧劲,顺势压低他的刀挑破麻绳,还故意把它卡进木头里,然后趁机得意洋洋地逃跑了。紧接着她横扫一挥,“夏之语·簟纹如水”的刀路工整笔直地划过一个个剑士的身侧,令人心沁出清爽的凉意。
这个女孩虽然曾是炼狱的继子,连糊弄带忽悠的作战风格却和炼狱的光明磊落截然不同,满是古灵精怪的劲头,真不知道她都学了什么。场上只剩下四五人,再不打飞她的刀,伊黑就要输了。“伍之型·蜿蜿长蛇”飞快地游走,追逐她的轨迹,破坏掉每一次行动。她不甘示弱,伊黑也步步紧逼,后者看似马上要占据上风,最后却忽然略有踟蹰。
拔刀本来意味着动真格,他只会杀戮,不会游戏。他怕热血上头,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就往她的脖子上抹去,把同僚练习变成血光之灾。他放弃了继续追拦,在包括明日緑在内的人们的不解中拉开距离,收刀入鞘。
“算了,你们走吧。”他朝那几个人丢下这句话,好像玩到一半弃权的玩家。“你干嘛啊?”緑虽纳罕,但也挥刀将剩余麻绳尽数斩断。那些剑士们傻愣在原地,自由了也不走。“还不快滚?”他疾言厉色地再次强调,他们总算半信半疑地离开,偌大的道场仅剩下緑和伊黑。这样更好,緑心想,故意开玩笑:“怎么改主意了?感觉打不过我?”
伊黑只是冷笑,不作答。緑和他并没有熟到能读懂笑声的地步,还以为他是在掩饰,眼睛滴溜转转,随口问道:“话说,他们走掉了,还要回来这吧?”
“你放跑的,你负责收。”
“欸——”緑的嘴角撇得和尾音一样不情不愿,摊开手摇头,“那不行啊,他们都没通过你的考核。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我只是松了个绑又不是要放水呀,哪能便宜了他们!”
“真是任性。”伊黑讥讽她,她也立刻回嘴:“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遑多让嘛。”伊黑的心陡然一沉,正怀疑能不能跟这个新人好好相处,她又跳到了别的话题:“不过,他们都跑了也好,就当给他们放几个小时假吧。刚好只剩我们两个,说话也自在些。”
“……有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的?”
“当然有啊,比如我们的朋友甘露寺蜜璃。”緑实在不喜拐弯抹角,尤其不懂谈论情爱的语言艺术,索性痛快地单刀直入,“听来我道场训练的男生们说,你很是在意她呢,她关照过的人也都被你狠狠‘照顾’了,还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她。”说“威胁”还更恰当些,她暗自揶揄。
“这跟你有关系吗?真爱管闲事。”他回避话题,捡起了之前扔在地上的木刀。緑原本和颜悦色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强压住不快,笑容更加明媚地讥讽:“那蜜璃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乐意对谁好就对谁好,你还替她‘出头’,难道不叫人困扰?小心蜜璃知道了讨厌你!”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伊黑果然绯红了半张脸,仍装镇定,语气则完全暴露了被戳穿的心虚和忐忑:“我只是不希望她受到无谓的骚扰。”他说的不无道理,队里多的是正当年华的荷尔蒙过剩青年,现在是最想吸引妙龄女性注意的时期。緑知道他们私下里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就是谈论在鬼杀队工作的女孩子,尤其是为人亲和、容颜娇美的恋柱和虫柱,一有机会就在她们面前孔雀开屏,没话也要找话。而来找緑搭话的,不是来掰腕子就是比剑技,好像她是个异性的兄弟。
“真体贴。”緑懒洋洋地评价,叉着腰专心抠指甲,“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方半天不言语。就在她要放弃得到答案,调整状态准备回归对战时,伊黑回答了她。
“……她是,让我重新认识了世界的人。对我而言,她就是这么特别的存在。”
“哇唔,那你会守护她吗?”总算有了收获,緑满意地乘胜追击,不依不挠地八卦。“你好烦。”绷带缝里吝啬地迸出几个字,伊黑的反应也不委婉。
“你到底会不会?!”
“你干嘛要问那么多啊?”
“这不重要!你就说会不会?”
伊黑被她审视般的庄重所震慑,支支吾吾回答:“要是甘露寺不介意的话……我自然会的,作为她的朋友……”緑失望大叫:“什么!只是朋友而已?你在想什么呀!”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你又是在打什么注意!”他脸红羞恼的样子倒有点人情味了。
“唉呦!我压根不重要,别管我啦!我问你,你只把甘露寺当成了朋友?”
“……那我还能要求更多吗?”
緑敏锐地识别出他压在曲衷里一丝含蓄的情意,便狡黠地露一点暗示:“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也许有人正等着你呢。”
理解了弦外之音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精彩,緑难得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四季的跳跃:从恋心萌动、生机盎然的春夏到悲戚寂寥、死气沉沉的隆冬。原本焊在上半张脸上的疏离好不容易被温情所融化,变得生动柔和,立马比恢复原样更糟——莫名失魂落魄起来。她不会知道,苦涩又深刻的自卑是怎么像巨浪一样盖过爱情的快乐,使他的心哆嗦着冷却下来。点点的萤火如何战胜黑夜?
“我不配。我不能耽误别人,更何况是甘露寺。”他沉郁地喃喃,深吸一口气转变回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你还练不练?”
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让他有此念头?緑料想他未必肯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唉声叹气道:“不回应别人的感情不也是耽误吗?错过幸福的机会就不遗憾吗?人家怎么看你是人家的事,她未必会觉得被‘耽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感情,没准更相信你。好好琢磨下自己的过人之处吧!有的缘份,一生就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好了,我就多嘴到这。这一局你可不能再突然放弃了啊!”
她用脚尖踢起地上的木刀,麻利地抓住,转而气宇轩昂地指向他发起挑战。
“正合我意。”伊黑竭力稳住被她的话语惹乱的心绪,拿出了比之前更认真的气势。
(二)
若要一一列举明日緑难以回绝的事物,甘露寺蜜璃亲手制作的炸猪排三明治和烤松饼必然会在名单上,尤其是顶着半融的黄油块、浇了一大勺浓稠蜂蜜的厚松饼。现在她坚定且利落地切下一大块,叉起来滚动侧边,确保均匀地蘸好了一圈蜂蜜后一口全塞进嘴里,充分咀嚼后咽下。在一刹那的满足的空白后,大脑意犹未尽地提醒她:
哦,她应该要和甘露寺对练来着。
每次都会演变成这样:办什么要紧事前先喝茶吃点心。因为这家的主人奉行“先把肚子填饱了、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的信条,而且緑认为放着刚出锅的热松饼冷掉,是对美味松饼的失礼。哪怕填饱肚子会使对战时有想吐的风险,她也要先享用再说。
“蜂蜜松饼配猪排三明治,蜜璃,这样搭配真是行家。你害得我不想停下来了。”她忍不住交替着咸甜两份点心狼吞虎咽。甘露寺骄傲又热情地替她倒红茶,问:“要不要再切一份三明治给你?”
“天啊,不行!虽然再来三个都可以,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緑用残余的理智婉拒,啜饮红茶作为结束,“多谢款待……这下我得歇会才能打了。”
“正好我们可以聊聊嘛。这段时间太忙啦,好久没一起喝茶了。”甘露寺的状态无比松弛。论精神的强韧度,甘露寺与炼狱简直不相上下。即便是在全队集训备战的紧要关头,她也能挤出时间偷偷准备茶点招待朋友,训练时却毫不含糊。只有在她和炼狱身边,緑才能够被他们的张弛有度感染,略微从高压中喘口气。她凝神关注圆桌对面低头倒茶的女孩,薄翅般的浓密睫毛扑簌,让浅青色眼瞳在光影中酝酿出两汪娇滴滴的碧水,流转在粉嫩鲜焕的面颊上。两颗天生对称的小痣恰到好处地点在两侧的面中,俏皮灵气又惹人怜爱,估计也点在了某个人心上。总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和小而尖的下巴上,还粘着几粒侥幸的吐司屑。“秀色可餐”这个词就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但她绝不是软弹的甜麻糬,緑联想到蜜璃舞刀弄剑的姿态,决定修改成咸甜适中、外酥内糯的点心。
她们像两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聊桌上的美食,聊日常生活的大小琐事,并不过多提及鬼和鬼杀队。緑抱着胳膊搁在这张小圆木桌上,它一次又一次地盛放琳琅满目的精美茶点,一次又一次地串起女孩子们的散珠一样的话题。光在上边不厌其烦地匍匐爬过无数次,时间在上面轻轻一滑,更迭了几次生命。人看起来还是这两个人,食物来来去去,聊过的话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飘光了,不变的似乎只有这副谈笑的光景。恰恰是这种最难以记载进史书的日常,才会是緑心中最难复刻的梦。“一期一会”与她而言不是抽象的诫言,是哀伤又沉重的预言。
若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和你喝茶……
“蜜璃,你梦想过什么吗?”
“肯定有呀。”她害羞地笑了起来,“谈不上正经的梦想,但我小时候确实想象过呢。你不许笑哦,我以前啊……想当和菓子屋的老板娘呢!因为这样就可以随便吃点心吃到够啦~”
“很可爱的梦想啊,那后来为什么不想了呢?”
“因为爸爸说我想吃多少都会给我买。不过我真的好喜欢做点心,和菓子和洋菓子都难以取舍呀。”
緑微笑地放下茶杯问道:“蜜璃,那你现在还有没有想以后的事?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不再需要杀鬼,你准备做什么呢?”
“嗯……还真没怎么想过耶。”
“开一家洋菓子屋如何?你的蛋糕做得这么好,一定会很有生意吧?”
那是甘露寺从未设想过的未来,她不禁两眼放光,同样放下茶杯,专注地听緑继续讲:“位置要是能选在市区的街边就好了,最好是在百货公司附近。既卖蛋糕,也可以卖面包。摆几张小桌,顺带卖茶叶。客人逛累了,可以进来选一块蛋糕,选一种茶叶,坐着喝茶休息。”
“啊!西式茶屋!那不就像咖啡馆一样?”
“是啊是啊!就像一个迷你咖啡馆!可以在门上挂一个小铜铃,客人一推门就知道。还可以摆一台留声机,买些唱片来放。”
“对啊,我怎么没想过呢?吃甜点的时候最幸福了,如果大家品尝到我做的甜点露出了笑容,那比我自己吃还更快乐!太棒了!小緑,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起开!我来做点心,你来招呼客人,怎么样?”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构建了共同的幻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客人推门走进那个有大玻璃窗的时髦洋菓子屋,一进门,活泼的乐声会跳过来欢迎。粉色长辫的女孩托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面包轻盈地从后厨转出来,往实木架子和玻璃橱窗摆放。另一个挽着马尾髻的女孩在柜台后从容打包点心,或着取出成套的进口瓷茶具泡茶。清脆的叮铃声一响,她们不约而同笑容可掬地道出“欢迎光临”……蜜璃和緑仿佛已经身处那个香气氤氲的忙碌小世界,陶醉其中。
“可以啊。”緑轻轻回答,“蜜璃,我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想实现它。所以,我们一起活下去,好吗?”
“那当然啦。”甘露寺说完,直觉地感到緑的些微怪异。对方依旧浅浅地微笑,眼神却远非做白日梦的天真,既闪烁着悲切的乞求,又包含了孤注一掷的决然。然而这种眼神只是短暂地停留,不一会被她眨了下眼掩饰过去,仿佛刚才所见都是错觉。緑又开朗快活地说道:“一言为定!可能开店还有点久远,就说近一点的话,你明年要不要跟我和炼狱先生去挖笋呀?水柱家有一大片竹林,前天我去找义勇对练,就盯上了竹笋。想春天就找他买,他说用不着花钱,跟他打声招呼就可以带篮子去挖啦,还可以用他的小锄头。”
“我要去!小緑和富冈先生很熟吗?原来他私底下这么大方呀!你不要告诉他哟,我原以为他是个扭扭捏捏的人呢。”
“也没错啦,那个人看起来不爱搭理人,其实就等着谁主动来找他玩。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会别扭的。”
“什么意思呀?”
緑有意藏起笑容,目光耐人寻味。
——蜜璃,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我发现伊黑先生也很不坦率呢!”
“啊?为什么这么说啊?”一听到这个名字,甘露寺果然更在意了。緑假装欲言又止,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让他很苦恼呢。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甘露寺摇头,緑添油加醋道:“他也没和我多说,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可是他看起来糟透了,连我都有点担心呢。不知道受过什么打击,他觉得自己很差劲,对自己评价很低。这么消沉,可怎么是好!”
“到底是怎么了呢……”她忧心忡忡。緑趁热打铁:“哎哟,不如你去看看他?把跟我的对练调成跟他不就好了?”
“啊?可以吗?可是道场里的大家怎么办?”她问。现在每个柱的道场都有集训的队员,緑今天不在大本营,特地把人都带来了恋柱道场。此时这个道场里有两小队人。緑大手一挥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他们交给我,今天下午的集训我来带就行。你就去找蛇柱呗,顺便带点你做的三明治,去让他振作起来,用你的爱心化解他的烦恼!”
緑最后还认真地对她比了个爱心的手势。甘露寺的脸,连同耳朵和脖子整个儿被熏红了,不是拨刘海就是摸辫子,语无伦次:“什么呀!呃啊、真的可以吗?怎么办?我要和他说什么?”
“简单,干脆把你的心意告诉他好咯。”緑淡定地往杯子添了茶,说得轻巧。
“哎呀!这不会太过了吗?”甘露寺尖叫,“再说我是个女孩子啊!这种事说什么都得是男生来开口才合适吧!”
“唉,蜜璃呀,你都为了觅得良缘加入鬼杀队杀鬼了,顺便再告个白有什么嘛。”她把这事说得像买菜顺便抓把葱一样理所应当,“重点是,要让伊黑对自己有信心。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现在的他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的心意就是最好的鼓励!”
这番话说得她动摇了,甘露寺垂下头考虑她的提议,双手忙着捏搓发梢: “他……不会觉得我是很随便、很不检点的女孩子吧?”
“如果他真这么认为,那这种男的就不配你放在心上了。伊黑小芭内,出局!”緑把玩着切松饼的银餐刀,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往空气猛切一刀。甘露寺捂脸道:“真的没问题吗……啊啊,我还是觉得做不到!完全说不出口!要是都是我自作多情就完了,丢脸丢到家了。万一说了之后更尴尬了怎么办,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伊黑先生……光是设想,我的手就全是汗了……”
“蜜璃,这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要是你认为伊黑是一个值得你尊重和爱惜的人,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得到幸福呢?主动一次,皆大欢喜。退一步来说,就算这份恋情没有理想的结果,也不会有人因为被爱而苦恼,因为你的心意也是宝贵的,是理应被尊重和珍视的啊。你是勇敢的姑娘,是会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不懈努力至今的人。已经拼命走到今天了,就再大胆一次吧。有追求所爱的胆量的你,也会有受挫后再站起来的力量。若说整个鬼杀队谁最该如愿以偿,非你莫属啊!”
緑慷慨激昂的演讲将甘露寺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要落下泪来。低头擦眼角时,她忽然注意到腿上的草绿色条纹长袜,那是伊黑的礼物,也是她最喜爱的配饰。这次,是该轮到她来为他做点什么了。她抬起头,下定决心。
“好,我要去见他。”
友人的笑容和煦如春。为了给甘露寺鼓劲,她主动站起来去取小竹篮,一起打包三明治。
(三)
甘露寺攥着竹篮站在蛇柱道场外,全靠不停回想緑的话才不至于临阵脱逃。一路小跑过来,她的头发会很乱吗?篮子里的三明治没有散开吧?出汗了,队服上好像都有味道了,这种场合是不是该换件更好的衣服啊?见到他时要说什么呢?她毫无准备,可是这个问题,在见到伊黑小芭内第一眼就烟消云散。原来见到心上人是不需要打腹稿的,想说的自然会溢到嘴边。她和他同时开口:
“甘露寺!你还好吗?”“伊黑先生,你、你还好吗!”
她忍不住为这个巧合扑哧笑出声。见她有精神,疑惑的伊黑放下心来。“我挺好的,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你,就是那个……今天做了些三明治,想带给你尝尝。”她举起小篮子,能抽软刀绞裂木桩的双手居然在发抖。“唔,谢谢你,我还没吃过三明治。”伊黑接过来,她根本没发现他也在强装淡定,耳朵微红。
“是吗?希望能合你的口味!里面夹了炸猪排。”该说什么呢,下一句要说什么呢?我看起来自然吗?是不是特别傻?甘露寺越发紧张,右手捏住了左手的五指。
“那肯定花了你不少功夫,真是让你费心了。我一定会好好品尝的。”伊黑的表现也十分客套,好像他们不熟。他刚从密集的训练里抽出点空来,便邀甘露寺去道场边的家宅小坐。那里还清静些,免得人多眼杂。甘露寺沉浸在内心的兵荒马乱中,稀里糊涂随他去了,完全忘记对战的事,是呀,反正她又不是真的要找他对打,有更要紧的话。但他们真的要单独相处了,甘露寺的脑海却一片空白,头在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要怎么开口提呀?早知道问问小緑了,多一个人出主意好过我自己在这窘!啊啊——
“甘露寺?甘露寺?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回过神来,伊黑的手在她眼前晃悠。她赶忙回答:“哎呀,我很好呀!”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我去给你拿点解暑的东西来。”来不及阻止,他跑进里屋了,留下甘露寺坐在廊下怅然思忖。为什么呢?今天的伊黑态度依然柔和体贴,为什么一个有心事的人还能对她那么好?她是不是总是这样给他添麻烦?这烦恼令她感到甜蜜,又心疼,几近眩晕。不知是因为八月酷暑还是火热的少女情怀,也许兼而有之。伊黑拿来扇子、一小盆凉水和新毛巾,建议她用湿毛巾降温,马上又忙着要给她泡大麦茶。转眼间,被照顾的人倒成了甘露寺了,她捧着大麦茶万分忸怩,一会偷偷欢喜,一会又觉得自己不像话,实在矛盾。
“谢谢你,伊黑先生。我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都不麻烦。”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甘露寺的中暑症状似乎更严重了,以至于平时能言善道的小嘴忘记了怎么说话。伊黑的声音像隔着雾传过来的,飘飘渺渺,不太真切:“甘露寺突然过来,我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啦,我是来……对练,不对,送三明治,也不对……糟糕,我不该送你炸猪排三明治的,太油腻了,哪里吃得下呀?送人应该做点清凉爽口的料理。唉,我真笨,做事欠妥!”她双手捧脸懊恼道。伊黑则轻声否认:“没关系的,只要是你做的,肯定都很好吃,跟笨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垂落的刘海掩住了自己的目光,不好意思泄漏心神荡漾的秘密,同时也错过了甘露寺不同于以往的娇俏所代表的信号。大概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两个笨拙的人来回拉扯,迟迟不能切入正题,让一只路过的乌鸦口衔的坚果不慎掉落,奇迹般地弹到甘露寺头顶上,就好像心急如焚的明日緑隔空猛敲了一记爆栗。甘露寺顿时像被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脚踢破了心里的窗户纸,气沉丹田,声如洪钟:“伊黑先生!”
“啊、呃,是!”伊黑莫名肃然,背挺得更直了。
“伊黑先生是、是一个好人!”甘露寺口齿清晰地大喊。
“……我是吗?”
“是的!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甘露寺努力直视着他,震惊地发现:他的眉眼没有惊喜。她第一次在那对异色的眼眸里看见迷蒙的暴雨。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但我能给你这种错误的印象,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卑鄙小人。对不起,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不值得你青睐。”这样就好,明日的暗示是真的,那他必须趁早推开她。甘露寺蜜璃怎么能够和伊黑小芭内在一起呢?他曾贪恋温暖的光明,当光明真的向他伸出手,他不敢接,懦弱地想要逃进熟悉的黑暗地带里。
他的退缩并没有伤到甘露寺,只让她更加心疼。她干脆站在他面前,直视他,不许他躲闪。比起自己的羞怯和面子,更想要去关心伊黑的心情,充分地表现在她的气势里。
“在我加入鬼杀队以前,我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烦恼。我染黑头发,装虚弱,只希望别人会喜欢我、选择我。可是,伊黑先生和他们不一样,你说过我做自己就好。我在你面前好放松。我能喜欢上现在的自己,是因为有你在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和伊黑先生相处的日子,都是既愉快,又美好的时间。你也和我想得一样吗?但是,你在其他的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那是很艰难的时光吗?至今也还在困扰中吗?不想说的话,不用现在告诉我。不过……我们、能不能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呢?不止是伊黑先生陪伴我。我希望,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当下在承受什么,未来要面临什么,都能允许我也和你一起。所以,请不要再向我道歉了,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因为……”
“因为我喜欢伊黑先生!我非常非常喜欢伊黑先生!我好想像你支持着我一样,支持你呀……”
一个能舞刀斩鬼的姑娘,在喜欢的人面前却快要站不住,尾音也弱了下去。可她眼前的暴雨就要倾泻出来了。伊黑看起来像要哭了,他忍耐着泪水,一把扯开了脸上的绷带,露出了甘露寺从来没见过的下半张脸:一道狰狞的旧疤从嘴角两侧延伸到颧骨,宛如紧闭的巨口。愈合的疤痕像扭曲的蜈蚣,可见当初划得有多深。他泪中带笑,是自暴自弃的笑容:“很难看吧?我的过去,就跟我的真面目一样,就是这么丑陋。我自私、软弱、冷酷,犯了大错,一堆人被我害惨了!我是罪人,还配站在你身边吗?甘露寺,你错爱了,你何必……跟我这种人在一起,是糟蹋了你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确实令甘露寺触目惊心,但不是因为伤疤,而是他不惜撕开最隐秘、最自卑的弱点作为武器,想要吓退她的举动。他想象了无数次她看见这道疤后畏怯、嫌弃的反应,现在好了,她肯定会后悔——
“现在还会疼吗?”
她并不发怵,相反,她想要触碰它、抚摸它。
伊黑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爱人是不会恐惧自己的缺陷的,她会接纳它们,给予它们深切的爱怜。
不要再突然放弃了啊。
明日緑的话提醒着他,他不可能那么幸运,幸运到可以得到第二次带有爱的目光,何况,他其实只想要这一次,所以不能错过了。
“……不会了。”他喃喃回答,怔怔地由着她用指尖细细抚他藏了多年的疮痍。她慢慢微笑,笑中带泪,是包容笃定的笑容:“终于见到伊黑先生的脸了,跟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指上,被她抹去了。“我想让这张脸重新笑起来,伊黑先生,请让我拭去你的泪水。”
他的爱是一朵小小的萤火,她则是璀璨的万千流萤,足以照亮那个蜷缩在过去的、孤寂的灵魂,令他敢于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意识到:爱与被爱是如此温暖的事。他曾无意在那两汪碧水里拂起涟漪,如今它们跳跃着争相注入他的心间,在里面滋养出了无穷无尽的萤火之光,抵御深邃的黑夜。
当日的集训结束已是傍晚,緑刚踏出浴室,站在后院搓干洗净的长发,冷不丁有团黑影丝滑地飘到脚边,把她吓一跳。头戴小花的鎹鸦丽是甘露寺的信使,替她捎来了快乐的口信,蹦蹦跳跳地模仿她的口吻:“第一次和伊黑先生吃东西了!虽然我们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可从来都是他看我吃。今天他吃了我做的三明治。谢谢你,小緑,谢谢你让我踏出走近他的这一步!今天的我和伊黑先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以后,我们一定,会比今天更加幸福!”
(四)
八月二十九日,藏原仁来到时柱道场。他待在一片与自己相仿的人群中,看见老友明日緑立在最前方盯着场内的训练情况,忽然,她发现了他。在中场的休息时间,她低调地把他叫去了隔壁的客厅。客厅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摆了纸笔和墨砚的小书案。她让他坐在书案前,没好气地蹙眉道:“藏原君,谁让你来报道的?吉原一役才刚过去一个月,确定能出院了吗?”藏原缓缓弯腰,用手撑地,慎重地调整姿势再落坐在榻榻米上的一系列动作,更叫緑怀疑他身上的绷带都没拆完。
“是可以出院的,医生建议我适当活动。”
“你糊弄谁呢,医生说的活动不可能是让你来道场里空挥五百下吧?这里不是复健场所,是极限训练,你不要命了吗?”緑嗔怪他,猜测是他自己胡来,转而叹道,“为什么不好好静养,这么着急回来?最近基本没有任务可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