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只作睡去不答。武松便不再问,吹熄灯火,向炕上外侧卧了,轻轻地将一把戒刀抽出鞘来,烂银月华似的一条,把来横在身边。
金莲裹在被中,转头睫毛底下去望那刀。但见刀锋上月华流转,似一泓秋水,横在二人中间。武松和衣卧于外侧,背对了她,呼吸沉缓,似一座山。金莲路上奔波了半日的人,闭了眼数他一呼一吸,数得一会,逐渐宁定,睡意涌将上来。
正迷糊间,忽闻见个妇人娇笑起来,笑得咯咯的,随即戛然而止。金莲刚朦胧睡着,给这笑声惊醒。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忽而一个翻身过来,将她抱住。
金莲大吃一惊,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芳心无措,正要开口,武松已抬手掩住她嘴,压低声音,喝声:“休要出声。”说犹未了,门扇碰了门框,喀答一响,听动静似有个人摸进屋来。
武松一手搂了金莲,一手早将出鞘的戒刀轻轻抽在手中,屏息凝神戒备。金莲吃他裹在怀中,心头小鹿乱撞,身后武松呼吸不乱,只比平时略微急促。他满身皆是药膏辛香,胸怀坚实滚烫,那串人骨念珠却硬梆梆、冷冰冰,悲风满路,横贯于二人中间。
进来那人蹑手蹑脚,向床边摸来。借了月光,见床上头陀脊背向外,搂了个人在怀中,背心微微起伏,睡得正熟。一把戒刀合鞘搁在床沿。伸手取案上酒壶晃晃时,已然空了。拍手笑道:“倒也!倒也!”便去摸床沿戒刀。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早翻身跳起,大虫般一剪,一扑,将那人扑倒提过,一把拎在手中。戒刀架上,喝道:“你嚷时,便是一刀!”
来人唬得木木怔怔,满口里只教:“师父饶命!师父饶命!”武松定睛看时,来的原来是刚刚那个道童。手腕使力,刀锋往下一压,喝道:“你师父叫你送蒙汗药酒水与我吃,又叫你半夜来探,总是没安好心。是想谋财害命怎的?”
道童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俺师父却不是图你钱财,他自家不缺。原是瞧出你身边带个女子,看她颜色生得美,故而起心要害了你,将她强占。”
话犹未了,武松手起处,铮地一声响,只见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武松早将尸身踢在一边,戒刀拭净了血,还入鞘中,喝声:“嫂嫂休动!”往外便走。
金莲跪坐炕上,听闻外面一个声音大叫:“好头陀!竟敢杀了我道童!”武松声音,大笑道:“来得正好!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且把你这个鸟先生祭刀!”
跟着便是兵刃出鞘之声,丁丁当当,碰撞交手之声不绝。金莲赤足奔下地来,推窗看时,武松持两柄烂银也似戒刀,那道人两口宝剑光华灼灼,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
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松卖个破绽,让他两口剑砍将入来。武松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
武松转过身来,喝声:“庵里婆娘出来!”叫得金莲一呆。却见庵里走出刚才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松道:“我不杀你,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
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道出来一篇话,这庵原来是她家祖上坟庵,家中雇这先生前来观看风水,却吃他害了爹娘哥嫂性命,占了此地居住。这岭唤做蜈蚣岭,那先生唤作飞天蜈蚣王道人。
金莲也走了出来,立在小叔身边静听。听完了问:“你家还有亲眷么?”那妇人一呆,抬头看时,头陀身边立着一个俊美书生。应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金莲道:“姐姐起来。”去搀那妇人。见那妇人惊疑,一愣,笑道:“我也是个女的。”
那妇人一惊。仔细看时,果然这书生月光下眉目如画,手脚纤小,分明是个妇人模样。扑翻便拜,叩首道:“这厮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都在庵中神案下收藏。奴愿效法姐姐,侍奉师父,只求饶了奴家性命。”
武松一呆,随即变了脸色。喝道:“你说甚么?”
金莲见得不对,早一把抱住他手臂,向那妇人顿足道:“金银你自将了去。快走!快走!”唬得那妇人战战兢兢,一溜烟去了。
金莲见得她去远了,松开武松。怔了一会,勉强笑道:“怪我。不叫人知晓是个妇人身时,便没有这些事。”
武松一言不发,低头思索一会,大踏步向里走了,就地放起火来,拖过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立在那里,看那火借了岭上风势,火舌翻卷,将几座草庵烧成白地。插了戒刀,取了行囊,牵过牲口,道:“武二失礼,叫嫂嫂受惊了。走罢!”
这一夜颠簸至此,金莲并不见得如何惊慌失态,听闻他这一声,不知怎的,眼圈儿却红了。不愿叫武松看见,扭过头去。伸手去拽缰绳,拽了个空,一个趔趄,武松早托住她手肘,轻轻一使力,扶她上了骡背。二人连夜翻过岭来,迤逦取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望着青州地面来。
一路行来,但遇村房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金莲又作男子装扮,于路却没人盘诘。
正值腊月末,天色严寒。一路经过村庄城镇,处处繁弦急管,急景凋年,已有了岁暮意味。这日叔嫂二人走到一处镇上,见到家家户户门口张贴桃符对联。再走几步,有人燃放鞭炮,镇子临水,爆竹声衬着水音,分外清亮,于河面上远远沉浮起去。运河上已无行船了。
桥边几个老者袖手负暄,见到一个头陀并个书生站定观看,遂招呼道:“师父,往哪里赶路?”武松答了。老者摇头道:“赶不过去。快过年了,不如歇歇再走。”武松道:“如今甚么日子?”老者道:“师父想是着急赶路,忘了岁月。如今腊月二十八了。”
叔嫂二人遂停留下来。客居羁旅当中,过了一个新年。初一早上起身,金莲惺忪间瞧见新糊窗纸上贴着窗花,透出雪洞般清光来,一时恍惚,便以为还在县前西街。自言自语地道:“今日又不出摊卖饼。怎的他就已经起来了?”将窗一推。
昨夜喧嚣已被寒气收尽。满街风物陌生,一地白霜。街道店铺都上了门板,只余满地爆竹残红,喜庆中含着微微的凄清。金莲便想起来了,这是异乡羁旅,她在外过的第一个新年。过年的人如今便只剩她同小叔两个了。她扶着窗沿,怔怔地望了半晌,寒气扑上身来,打个寒战,遂掩了窗。
在客栈中住着,也无事可做。武松伴了金莲,第一日便将镇子逛尽。二人遂逐日往镇外山林散步,观看远山淡影,禅林古刹,或沿了运河行走,观看滔滔江水,孤帆桨影。
初三向晚,飘起雪花来。二人往江边走了一回,踏雪回归,武松大踏步走在前头,快到客栈才察觉落下嫂嫂,遂向路边驻足等候。客栈门口点着两盏灯笼,停放一辆马车,另有一辆车驮垛几件行囊,客栈跑堂正忙着往下搬卸,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站在一旁督看。
武松看了一眼,也不在意,转头向来路去望金莲。看见夜色里她慢慢地走了来,手里挈一条半开梅枝,笑道:“江边梅花开了。”话犹未毕,瞧见有人在旁,便不再往下说。
武松道:“明日去看。”
饭后二人照例客堂中向火。年下岁节,客栈中并无其他客人,堂上新贴的春联福字,幽暗中映着烛火,冷冷清清。
武松叫店家筛两碗酒来吃了,讨一碗搁在身边,将戒刀抽在手里,倾出些酒,借了火光,慢慢地擦拭。金莲寻只胆瓶,洗净装水,将折回的梅花插在瓶中,摆在堂上。赏玩一会,转头问:“叔叔,恁的用酒擦刀,不怕锈么?”
一会又问:“叔叔,明日起来雪好住了。初几上路?”
武松给缠得没奈何,住了手道:“在外嫂嫂休要这般呼唤武二。只怕有人听见设疑。”金莲笑道:“横竖这里无人。怕什么?”
武松不再理会她,自顾自低头拭刀。又坐一会,金莲悄声道:“横竖没有别人。奴将件袄儿出来做两针,倒也没有甚么。”
武松头也不抬,道:“嫂嫂休要罗唣。你见过哪个男子汉拈针动线的?”
金莲歪了头,嫣然一笑,道:“男子汉既不让作针线,琵琶让弹不让?奴的琵琶长久不弹,弦有些松了,好拿来紧一紧弦。”
武松道:“嫂嫂休要这般只是拿武二取笑。”低头拭刀。
擦拭一会,住了手道:“嫂嫂嫌无事可作时,明日集市遇见,买些话本回来看。”
金莲一手托了腮,一只脚轻轻踢了火盆,笑道:“谁看他!不是才子佳人,就是袍带长枪。我倒想看个天天过日子,柴米油盐的,可惜没人写他。”
武松道:“我愿意看,只不奈烦认字费力。到时嫂嫂念给武二听罢。”金莲答应一声。
武松道:“天寒夜长。再坐一会,好去睡了。”
话犹未落,门帘一掀,风卷了地下雪片旋入堂中,吹得火光骤然一暗,灯影幢幢,门口一双人影踏雪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