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风卷雪片,一个男子携了一名女眷走入。掌柜的跟在后头,甚是巴结,殷勤招呼道:“天寒雪急。官人向火。”
那男子往内走,分付道:“别的便不消你送来。恭人乏了,饭造得了,只管送到房中。”掌柜的没口的道:“就有!就有!却也不曾早分付下,屋里这就烧暖。老爷恭人先往客堂坐地。”
武松冷眼瞧时,来人作士子打扮,脚下却穿一双油傍靴,面白有须,风度俊雅,颇有几分风霜之色。这人携了妻子走过,一眼却见一个长大头陀坐在堂上,并一个貌美瘦弱书生,在那里向火。略一踌躇,还是走过,先让了妻子向火边坐地,转身脱卸雪披毡笠。
掌柜的便问看茶。那男子摇头道:“不要你的。”随即有家人奉上茶水,两只银兔毫盏子,斟上茶来,侍立在一旁,接过主人雪具斗篷。
揭开暖帽,妇人约莫三十四五许人,面貌娟秀,气度娴静。正卸下斗篷,转眼见到堂上一只土瓶里插一枝梅花,疏影横斜,轻轻“哦”了一声,道:“梅花开了。”将斗篷交过,伫立观赏了一会,扭头笑道:“一路奔波,都没了心思赏花。”
男子道:“‘花面不如奴面好’,不看它也罢。”妇人脸上微微一红,冲他一笑。家人掇过两张凳子,教二人向火边坐地。
武松见有人来到,早收了刀,将火箸接在手中,俯身拨火。一旁夫妇二人依偎向火,低低自说自话,也不甚避忌旁人。听闻那男子道:“夫人路上劳累。”妇人道:“丈夫说哪里话。”
男子道:“本说腊月至家,谁想大雪拦路,困顿了这么些时日。年关也错过了。”妇人道:“错过了也罢,这回访得的这一块碑倒是难得,也不枉这一路奔波。”
夫妇二人年纪不轻,却似新婚燕尔,交颈鸳鸯一般,只管喁喁细语。叔嫂二人坐在一旁,略觉尴尬。不好一味沉默,只得寻些不打紧的话来说,谈些天气风物,沿途情形。
那官宦打扮男子倾听一会,忽的转头道:“不敢动问。公子郡望何处?”
金莲一呆。向武松看了一眼,笑道:“自来处来。”
男子失笑道:“公子好机锋。我是听二位口音亲切,故而有此一问,休怪小人冒失。”
武松瞥他一眼,道:“官人听我口音何处?”男子道:“我听二位声口,似清河阳谷一带。”武松点头道:“官人口音倒似密城。”
男子道:“敝姓赵。家住密城,如今客居青州多年,因回乡赶路,错过了年节。前日经过孟州,城中人心惶惶,官道城门又都戒严得紧,四处设哨盘查。不知二位来时可曾听闻,这般喧嚷,是何缘故?”
武松道:“我二人不曾经过孟州。”
那姓赵的官人正待说话,妇人将丈夫衣袖一扯,道:“丈夫,你敢是居官为宦的旧疾犯了?竟然盘诘起师父来,好不失礼。”
那官人道:“娘子,我岂是疑心师父。你不知晓,如今山东境内不平,不少强人落草为贼,占了山头,打家劫舍。如今看孟州盘查得紧,只怕前路有些蹊跷,惊吓了你。”
妇人道:“丈夫多虑。且不说你我并无不义之财,便是遇见盗匪,也匀些银两送他。如今年景,有人落草犯事的,若非给这世道逼迫得活不下去,谁又肯走到这一步?新春节气里边,休说这般扫兴设疑话语。”
姓赵的官人道:“便都依你。”转头分付家人烫酒上来。金莲听在耳中,心中却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冲那妇人一笑。那妇人脸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金莲猛省,自家暗笑不已,心道:“是我孟浪了。”
酒烫上来,赵姓官人便分付拿劝杯上来,满斟一杯,端在手中,道:“适才学生冒失动问起来,冒犯师父,休怪。岁末羁旅,一乡之人,也是缘分。请进此杯。”
武松也不谦让,接过饮尽。赵官人看他吃得爽快,甚是喜欢,拿大杯来劝金莲。武松道:“我的这位兄弟量浅。”代为喝了。赵官人越发欢喜不尽,称赞道:“好酒量!师父端的好汉。”
这时掌柜领人掇了饭食自厨下出来。正待往房里搬送,赵官人道:“不必,就摆在这里。”邀二人同坐。武松道:“江湖草莽,岂敢同相公坐地。”赵官人道:“学生不才,虽不礼佛烧香,也懂的敬重僧侣的道理。难得年末岁下,萍水相逢,我看师父海量,多吃一碗又怎的?”
武松道:“恁的,有僭了。”也不推让,径直坐了。赵官人欢喜道:“这才是好汉子!”命家人取出杯箸,安排得端正。食器也不见得如何奢华,件件古雅别致,一个髽角儿使女一团稚气,站在旁边筛酒伺候。
众人说些闲话。这赵官人自叙起来,原来是自京里贬谪至此的文官,如今身上并无官职。夫妇二人屏居青州有年,因向西北访碑,大雪拦关,误了年节。
金莲奇道:“什么碑这样珍贵,值得这大老远去访它?”赵官人遂命仆侍拿出几张毡片来。展开看时,里边珍而重之,裹着几幅黑剌剌的拓片,上面许多文字。赵官人道:“这是李文肃公德政碑。”金莲看了几眼,却也不明其意。笑道:“这是哪一位相公?”
赵官人听了便有些诧色。妇人见状含笑道:“这是唐朝大中年间一位相国。其才不在诸葛之下。”
武松听说,俯身看时,满满几大篇字,倒有好些不认得。赵官人将纸拿在手里,借了火光,细细展示,道:“李卫公忠心为国,清正刚廉,独立不惧,经制四方,实是晚唐第一等人物,岂料奸党营陷,害他流放岭南,平白受些污名冤屈。”
金莲道:“二位敢是和这位李卫公有旧么?这般大风雪中去访他。”
妇人噗嗤一笑。金莲也咯咯的笑将起来,道:“怎的?年下节下的,这般大雪,就是自家姑舅,我也还懒得去望他。”
赵官人失笑道:“公子说笑了。学生如今伴妻子四处访碑觅古,发心编一部金石录大书。过后将此碑编入书中,留待后世评判,也算替公一洗身后骂名,不然教朋党之争坏了他一生清白。”
武松听得不甚明白。随口问一句道:“甚么朋党?”
赵官人道:“师父原来不晓。当年朝中派系分裂,牛李二党,势同水火。学生妄议一句,便同如今我朝党争情形仿佛。”
武松道:“我朝又有什么党争?”
赵官人道:“师父是出家人,想来不闻槛内事。我朝新旧两党缠斗,自神宗变法始,元祐更化,绍圣复辟,终成党人碑锢。先严昔年追随章惇相公,泰山大人却名列元祐籍中。一家之势尚分水火,何况庙堂?”
叔嫂二人皆听得半懂不懂,互望一眼,都不做声。听闻赵官人道:“如今蔡京专权,报复反扑,罗织先严罪名,小人这才朝中立足不住。一霎儿晴,一霎儿风,一霎儿雨,宦场起落,何时尽矣!党争之患,竟烈于晚唐。”说着摇头叹息。
金莲笑道:“怎的又是这个蔡京!”妇人道:“二位也同太师有旧?”金莲道:“是啊!谁不晓得他是全天下第一个大好人,遍地门生!”
话犹未了,武松将火箸一丢。直起身来道:“官人曾在朝中做个相公,想必朝廷事务尽都晓得。”
赵官人道:“不敢,略知一二。”
武松道:“小子粗卤,却也晓得王法。天下王法,出于天子。文武百官,也不过依王法干事罢了,每日上朝议事,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但凡有事,皇帝定夺便了。都听从皇帝一个时,又何来党争?”
赵官人失笑道:“师父所言差矣。‘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小说家言耳。皇帝圣明,又岂能躬行亲理一国庶务?党争党争,争的自然是权柄利益,能言者争权,不能言者苟且,就是有忠言直谏的臣子,也未必入得圣听。师父道为何如今朝中大政,是童贯蔡京之流把持?”
武松便有些不奈烦,道:“我还道你们读圣贤书的相公,勾当便干净些。谁知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结党营私,比市井无赖还要肮脏。不管甚么牛党,什么羊党,争的若非天下百姓利益,便是自己前程了。武人要出头时,单凭上阵杀敌,一刀一枪,博个进身。文人要出头时,怎的却是互相倾轧?倒教俺这样粗人不能明白。”
赵官人哑然。半晌,笑道:“师父这话有几分意思。若似师父这般说,自古留名青史的良相忠臣,都成了多余之人了。”
武松道:“天子朝纲独断。自古以来,难道不当如此?”
赵官人道:“上位者一人独断,若非圣主,便是暴君。王法王法,圣王之法,可万一君王……”
话犹未了,妇人笑道:“只可惜世间尧舜太少,夏桀太多。”
赵官人道:“娘子见得分明。”举杯吃酒。
武松道:“我不知天子如何,但知如今掌印的相公没几个干净。若要追究祸乱王法的罪魁祸首,这些人脱不开干系。”
金莲听到这里,不待那官人再发话,桌子底下望小叔腿上轻轻一踢,笑道:“年节夜话的,议论这些作甚?再多说两句时,酒都冷了。”
妇人道:“热血之人,谁怕酒凉?诸君且尽兴再饮一杯。”亲手筛酒布菜,将一番话锋打岔过去。
武松不再说话,低了头自想心事。赵官人文雅量窄,几巡吃过,面上便有些酡色,言语引经据典,举动也微带了狂态,渐有疏狂激愤之语。金莲初时还敷衍两句,见那官人醉态可掬,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妇人道:“我家官人醉了,休怪。”金莲道:“官人是性情中人。”
赵官人哈哈地笑,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不瞒二位,我亦同李义山一般,一生襟抱,未尝开怀。本欲报效朝廷,叵耐党争倾轧,贬谪至此,如今做个废人,闲云野鹤,访碑抄鼎,有娘子作伴,倒比义山快活。”
妇人听说,朝丈夫微微一笑。赵官人一击桌案,道:“学生身在郊野,心念却是天下!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卖官鬻爵,贿赂公行,赃吏遍地,役烦赋重,民穷盗起,这才有山东草莽、梁山水泊!——若朝堂有两个明白人时,又何至如此地步!”
妇人道:“丈夫轻声些。席上便没有外人,只恐间壁有耳。”
金莲笑道:“谁不晓得这四个人都是混账?倒也不用特为听了去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