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和路安的行程并不容易。
他们的三轮不能走太崎岖的山路,行经的道路有的又因滑坡被掩埋了,有的断裂开来,遇见这种情况他们还需要绕远路。一些省道和村路的情况要好一点,因为这种道路一般都是沿地势而建,架桥穿洞的情况少,走这些道路也会更通畅,但这些路一般都是依着城市村镇而建,走这里,意味着劫道的人会多起来。
另外,大疾病并没有消失。
路安和赵悬在村子里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有余,大疾病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只要不来陌生人,他们甚至有时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远离村子后,路安才发现大疾病依旧在传播,那些在大营地中生活的人可以得到更多便利,但被传染的风险也会增加。
这一路上老刀带着路安去见他的朋友们,有一天晚上老刀还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明天将要到达的营地,他说这那个小营地的管事和自己是多么铁的哥们,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到达那里时,发现营地已经荒废,里头一片乱象,还有随处趴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都已经见了白骨,显然是死去很久了。
路安和老刀甚至不敢进入这个废弃的营地,老刀在营地外徘徊了许久,爬到高处往里头看,最终他失落地招呼路安:“我们走吧……”
——他口中那个开朗又仗义的好兄弟,在他们分别半年之后,就这么没了。
大疾病有着捉摸不定的潜伏期,它类似于狂犬病,有的人几天就发病死去,有的人则可以带着病毒活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之久,当携带者身上的病毒爆发,同时也具备了传染性,因此一个营地往往已经建立了很久,病毒却突然从内部爆发出来,几天之后营地里的人死绝,而侥幸逃出来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是健康的还是携带者。
但人总需要活下去,他们大多数会再找一个营地住进去,等待下一次病毒爆发。
也有人意识到聚居并不是个好办法,所以离开人群去往荒凉之地独自生活,姚家人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甚至都不敢和路安他们定居在一个村子里,就是为了避免传染再发生。
路安在这一路上看见了很多死人,有被丢弃在路边的皑皑白骨,还有刚死不久的人,那些人被大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连表情都是扭曲的,衣服上是大滩大滩呕出的血,大疾病后期,病人会失明、全身疼痛、不断呕血,直到器官衰竭死去。
路安从来不去多想这些得病之人的模样,他的亲人都是因为这个病死去的,少回想这些事情,是在保护他自己。
老刀计划着要带路安去认识的朋友中,有的人所在的营地覆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有的搬离了原本的地方,也不知所踪,还有的死于一些曾经医学上容易解决的病痛:阑尾炎、肺炎、伤口感染,还有生育。
但老刀还有一些朋友和他们一样,野草一般顽强地活下来了,只是现在成熟的营地都有隔离期,不让陌生人随意进出了,所以老刀只能爬上山坡和朋友们遥遥见上一面,或者隔着厚厚的围墙说几句话,很多消息他们都是用纸张传达的,朋友们会将自己最近所得的消息传递给老刀,老刀则将路安介绍给他们。
老刀说路安是他的弟弟,如果以后他弟弟有什么困难来找他们了,他们得帮忙。围墙那头的人笑声爽朗,连连说好。
当然老刀的朋友中也有像路安一样隐居在山岭里的,只不过他们离大路太远,老刀只带着路安去往了其中一家。
那是一对姐妹,姐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小圆脸看着就很和善,妹妹才十一二岁。这两姐妹住在离大路不远的山林里,她们给自己的屋子垒起了高高的土墙,土墙甚至没有门,只能靠梯子爬进去。姐妹两有一杆猎枪,靠着这杆枪她们才得以在这里活下去。
姐姐的一只手掌被砍掉了,只留下一节小臂,所以她使不了枪,又长又重的枪是给妹妹使的。
这小姑娘一直抱着枪,枪身都给她摩挲得光亮了,她不太喜欢说话,老是抿着嘴,即便看到老刀来了,她的眼睛也是亮了片刻,随后又沉默地坐回到屋子的高处,警戒着一切,像一只小警犬。
路安发现末世后的孩子都很少言,这个妹妹还有狗狗都是这样,也许是很小就经历了太多事情,这些孩子活得已经像个成人了,毕竟咋咋乎乎、天真可爱的孩子也活不到这时候。
姐姐热情地迎着他们进了屋,还做了丰盛的饭食招待他们。
此时他们离海边已经不远了,省内的土地本身不算肥沃,临近海边就更加贫瘠了,所以她们吃的主食大多是地瓜饭,就是大量地瓜搭配着一些大米蒸成的饭。豆子吃得也很多,再就是各种鱼和贝类。多出来吃不完的还可以做成鱼干和蛤蜊干。
这里冬季不如山区里冷,都不用生火取暖,穿个薄棉袄就成,就是风大,风呼呼地吹着,一天到晚没个停,因此这里的房子多数是石头房子。
老刀从姐姐那里得到了很多消息。
之前的五年因为社会崩塌,幸存下来的人大多数都很慌乱,所以□□烧的事情没少发生,倒是近一年来风气好了些,也许是大部分人都安定了下来,因此贸易也繁荣了一些。
姐姐称海边盐场不仅生产盐,还集聚着那一带最大的集市,也是盐场的领头人管着的,不过盐场的人不参与集市里的买卖,他们收税:只要带着货物进盐场集市,就要抽走一成的货物。
听路安说他来自省北的山区里,姐姐就建议路安到集市后可以带点海带紫菜回去,补碘。
集市上除了有食物外,还有各种稀奇的药品,塑料制品和武器。姐妹两的弹药也是从盐场集市上换来的,是别人自制的弹药,但还是贵得吓人。只是她们没有办法,即便吃不上饭的那几年,她们硬着头皮都要换来弹药,不然无法保护自己的安全。
姐姐事无巨细地说了很多,还讲起了她们姐妹和老刀认识的经过。
末世第一年的时候,有病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开始有意散播病毒,他们将自己的唾沫吐在别人身上,到后期是朝陌生人身上抹自己的血。姐姐就是那时被突然冲出来的病人给咬伤了手掌的。
那时政府已经撑不下去了,社区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通知这个片区的居民去领取一点微薄的物资,大家将自己裹得一丝不漏,纷纷推挤着走出来领取物资。
那时候这对姐妹的父母已经病逝了,姐姐担心自己出门时有人入室行窃——家里其实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但她担心妹妹受到伤害,于是将妹妹一起带了出来。
那个病人的第一目标其实是妹妹,但是被姐姐眼疾手快地给挡住了,他借势就咬在了姐姐的手上。
那人满嘴都是血,病毒侵蚀着他的全身,他的牙齿已经松动了,在奋力咬伤姐姐的手后,他的牙齿也脱落了几颗,但他带着满嘴的血、满足地大笑着爬开了。
那时才六岁的妹妹看着姐姐手上浅浅的伤口,害怕地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姐姐没救了,街道上的人即便都穿着防护服和口罩,都害怕得避开老远。
当时姐姐的心已经凉了,她看着无措的妹妹,突然大声喝住她:“蠢货!别哭了!”然后将手里好不容易领来的食物塞进妹妹的怀里,“滚!滚远点!”
妹妹被姐姐吓了一跳,平时的姐姐对她一直很温柔,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她抱着满怀的食物止住了哭声,却不肯离开。
“姐姐,你受伤了,我帮你呼呼。”小孩子又要靠上来。
姐姐急了,她将妹妹一把推开,妹妹身子一晃,跌倒在污水洼里。
她们现在惨吗?可是这样的惨状每时每秒都在这个世界里上演着,每时都有人凄惨死去,活着的人已经失去了同情的感知力。
但这时候老刀出现了,他翻看了一下姐姐的伤口,病人那松动的牙齿并没有咬得太深,只是磕破了表皮,留下一个浅血痕。
老刀问:“你们家还有谁?”
姐姐不明所以,她抬头看着这个健壮的男人,嘴巴比思维快点,她问答:“只有我和我妹妹了。”
“哦,”那个男人的声音很低,语气带着些惋惜,“那你死了,你妹妹肯定活不成了……所以你想活吗?”
“想、想活。”姐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医生。
“那就好,虽然我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男人点点头,下一秒抽出了腰间的砍刀,将姐姐的手给砍了下来!
——后来,姐姐艰难地活了下来,那个男人,也就是老刀,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
老刀说,当时看着满眼泪水的妹妹,像极了他要寻找的女儿,他动了恻隐之心,想去帮帮这对姐妹,他其实心里也是没把握的,要是伤口没有处理好,这个姐姐不要等到病发,就会因为失血和感染死去。
不过好在一切都熬了过来。
路安这才算明白为何姐姐这样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她甚至没有任何顾忌地就喊他们进了门,就像赵悬遇见老刀那样,见到救命恩人后她们不多加思考,就把人带进了自己的屋子,那时候她们都忘了老刀身上可能携带着致命的病毒。
——算了,路安这样安慰自己:这起码证明了她们都是善良的人。
准备离开的时候妹妹还守在高处。
她的头发剃得很短,末世后很多女人都把头发剃短了,这样方便打理,赵悬的头发也很短,但妹妹还是小孩,所以她的模样更像一个小男孩。
老刀伸手朝她招了招:“小熊,我们要走啦!”
妹妹的小名叫小熊。
省内有给孩子取动物小名的传统:小熊、狗狗、猪猪,都是又可爱又好养活的小动物。
小熊头一撇,看向老刀,她像是大人一样和他们告别,声音淡淡的:“慢走。”
等他们走远了,老刀回头看了一眼山岭中那栋围墙高高的小屋,感叹:“这小孩才过了几年啊,那模样说她是贩白粉的武装军我都信,最早见她的时候还是个哭包呢,和我家猪猪一样。”
路安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个世道,哪里还有小孩呢。
告别了这对姐妹后,离海边盐场又更近了一步。
托了赵悬的福,他们路上吃的还算不错,罐罐鸡肉大概两天吃一罐,越往南,夜间的气温就越高一些,他们可以采到一些野菜吃,有时老刀还会打些野味,省内湖泊河流众多,钓鱼也不是难事。
路安和赵悬曾经相伴着流浪了很久,老刀更不在话下,所以以天为盖以地为床的生活对于两个男人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行进地不快,除了拜访朋友,他们还遇到过强盗土匪,好在对方人数不多,识相的就放他们过去了,不识相的被老刀一顿砍瓜切菜后也变得识相了。
一路有惊无险,他们终于到达了海边盐场。
海边聚集着很多营地,大多数营地是不能随便进出的,进出都要进行长时间的隔离,营地和营地间若相邻会划分好各自的地盘,如非必要都是在自己地盘里行动。
每个营地都像个堡垒一样筑起了高高的围墙。省内曾经有名的旅游景点圆形土楼也变成了一处大营地,古人留下的智慧那是真智慧,听说这个营地发展得很不错,百年前抵御过匪兵的土楼抵御起一帮现代流寇来也是绰绰有余。
海边盐场则是一个围绕着盐场建起的营地,说是营地,其实营地内的人都住在一艘紧挨着盐场的巨大客轮里。
这营地规模不大,但他们却有着丰厚的物资,这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武装势力建立起的营地,他们有现世少见的枪——并不是火铳猎枪那种五十年前的老旧货,而是真正的、现代化的枪械装备。
不过这个营地的主事大概人不坏,在社会崩塌最初,他们就占领了这个盐场,因为周边有风力发电设备,他们的工程师还解决了盐场和邮轮的用电,所以这个营地一直在产盐,并且盐还不贵。
盐是人生存根本,在末世五年后,活下来的人再缺盐也不会自晒海盐去吃的,自晒盐短时间可以吃,但杂质太多,吃的时间长了还是会生病,所以这便宜的盐就吸引了很多幸存者前来。
久而之久,围绕着盐场就建立起了一个集市来。
集市是依托着一座临海城池的废弃一角所建成的,占地很广,四周连上了围墙,里头的建筑还能用,一些被改造成了商铺和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