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费心了。”小女孩无限凄楚地低垂着头,“若我将来走上我母亲的老路,反而玷污了家声。”②
使团众人当即决定不能抛下她不管,即便不能带挈归国,也要给她谋划一份像样的前程。她因此在伦敦耽搁了整整一年,继承遗产、清算债务、联系律师、签订协议……布兰登小姐成为了她的监护人,她们每年将获得的一笔固定的津贴,不多不少,足够在乡下简单地过活,直到她出嫁,或者纳什夫人的遗产花光。
使团一毛没拔,但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花了钱,难免觉得对她的人生从此有了主权,她只是想要一个靠山,不是真想要个爹。
因此随着书信漂洋过海而来的新名字她看都没看、径直就火烧了。然后让布兰登小姐提笔写了许多女名,撕成小块,攥成球球,扔进一只青花瓷胆瓶里。
“我开始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瓶里一通乱搅,如是再三,终于获得了三个备选的名字。
“您的生父为您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布兰登小姐至今没搞明白这“小东西”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忽然速通汉语的,但是不重要了,她们的境况因此得到了改善,她不必被裁,“小东西”不必被吃,这个饭碗少说还能再端上十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花———不,是风,”小女孩极限改口,“他希望我像一阵自由的大风,没有什么能束缚住我的脚步。”
“真的?”布兰登小姐难以理解那种保守到极点的国度里会有父亲希望女儿像一阵大风,但……有哪个女孩不想呢?雨雪尚且会被建筑物所阻挡,但风永远都不会,比它弱小的,它摧枯拉朽地一路碾过去,比它强大的,它也能机灵地绕开。
这些名字全都不合适了,这些柔美的、顺从的、经不起大风摔打的名字……布兰登小姐清空桌面,重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新的名字:
盖尔·纳什。
Gale·Nash。③
崭新出炉的盖尔·纳什小姐在一个春末的午后返回她忠诚的沃土原村——之所以说忠诚,是那些关于她家的流言蜚语,一年之后仍在村子里传播,并随着她的归来而再一次成为热点话题。
“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伦敦不好吗?”牧师太太笑容满面,甚至和从前相比愈发和蔼。
“空气太糟糕了,我怕我的肺出问题。”盖尔客气地笑了笑,“顺便一提,如果我妈妈留给我的钱在乡下能花二十年,那么在伦敦大概只够花五年。”
“这倒是。”牧师太太善解人意地笑起来,从未如此热情过,“未来您打算怎么办呢,要不要来我家和我那几个孩子一起学习?他们已经学到《路加福音》了。”
盖尔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我现在是小说里那些受人追捧的富有的女继承人了?”做礼拜回来的路上,她气急败坏地问。
“是的,您是。”布兰登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脑子都是“小说又是什么时候看的”。
“难道我不是一个不名誉的私生女吗?”
“是的,但是您有钱。”
“所以我的未来就是……挑一个军官、商人或者牧师家的儿子,嫁给他,然后生下孩子,并在往后余生中不断生育并确保家产由我的孩子继承?”
“差不多。”布兰登小姐微笑道,“鉴于您的母亲……您有限可供挑选的范畴是在殖民地服务的小军官、地方上做不了进出口贸易的普通商人,以及牧师家的次子或三子。”
毁灭吧,赶紧的!
“或许我可以去上学,那种寄宿制的女子学校,郡治那边或许会有。”盖尔不确定地说,“这样您可以将这栋房子租出去,前往别的家庭任教,拿两份津贴。”
“对我来说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做法。”布兰登小姐微微一笑,“但是盖尔,我的孩子,您得知道,学校里不教授职业技能,至少不是您想要的那种职业技能。”
所以那些穿越先贤究竟是怎么鼓舞好自己直面惨淡人生的?
“那么说,你终于回来了,同类?”
盖尔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魔法这件事了,直到她们路过树屋——奇异的是,它几乎和去年分手时一样崭新而完整。
秋千上坐着那个阴郁的男孩,穿着一条满是机油痕迹的粗布背带裤,头发长长的也不修理,短了好几寸的衬衫袖子刚补钉了一截新的,脚上的皮鞋倒是宽松得很。
“啊!”盖尔想起来了,连忙与布兰登小姐挥手作别,“你看到那张纸条了是不是?你知道是我留给你的?”
“这个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在试图攀登这座树屋时总是会失足跌落,荡秋千时绳索会断,特别是欺负过阿利安娜·邓布利多的那三个,每次都会见血或者磕掉牙。”
“那你呢?”盖尔反问,“你不是这个村子的小孩吗?”
男孩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以他们的年纪,应该不会这么中二才对。
“你是谁?”他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记性这么差的?现在我有名字啦,叫我‘盖尔’就行!”
“你是谁?”他锲而不舍地问。
盖尔呆呆地望着他。
“你是谁?”
她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跨越时空的天外来客,但他不是,他自始至终都存在于“内部”,所以他觉得,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们曾经是认识的?
“那你呢?”盖尔一笑,“我连你现在叫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眨了一下眼,有些烦躁地别过头去。
“那我们赢了吗?”他又问,手指紧张地绞着秋千的挂绳。
“谁跟你是‘我们’?你就这么确定你跟我曾经是一伙儿的?”
好像有隐形人朝着盖尔的腿弯踢了一脚,她猝不及防,重重地跪倒在地。
“贝拉?”男孩站起身来,“纳西莎?还是卡罗?”
这都谁啊?
盖尔想要站起来,但她完全不能动弹。
“都不是?”男孩走过来,“米勒娃?尼法朵拉?莫丽?难道是学生?格兰杰?韦斯莱?洛夫古德?”
别念了别念了!她恨只恨当初没有条件去看电影!她现在根本没办法把记忆里的那些汉字和耳朵里听到的英语对应起来嘛!当然,还记得的也不太多就是了。
“你确定你认识的人……呃,女、女巫里,有知道阿利安娜的吗?”盖尔平静地问。
男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在逗我玩?”他低声问。
“我想说,来都来了,过去的身份到底还有没有意义?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谁就好了,免得以后机缘巧合,把自己给作没了——那你们就真的赢不了了,是不是?”
男孩居然笑了起来。“以后?”他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没有以后,我不会让那些事发生的……至于有没有我,反而无所谓。”
“真高兴你已经找到了未来的目标。”盖尔叹了一口气,“虽然你很消极……要不然我把我的乐观分你一半,你也传授我一点经验?”
男孩摇了摇头。
“我们都只需要等就好了。”他意味不明地说。
“等什么?”
“等时间流逝,等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
那么说她真的是巫师?她是女巫咯?盖尔努力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只是同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好在那男孩怀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看来无论对谁来说,“穿越”这件事都挺糟心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