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的光线暗得李麟川表情都是模糊的,但他的眼睛里有两个亮亮的光点,徐文野不知道那是水光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在发亮与熄灭之间忽闪。
对话到此没有再继续下去,徐文野将车起步,驶离了医院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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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的水池边那一叠薄薄的布料,金铭宇已经沉默着看了很久了。
白色的,薄得像纸一般,隔着两层依然能看到下层有黑蓝色花纹的绸面轻衫,放在这里之前已经被揉皱了,应该嵌着纽扣的地方只有线孔,上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香味。
只是古龙水味而已,但对这种气味的恐惧已经刻进了金铭宇的生理反应,他定定看着那条薄衫,一动也动不起来,指尖难以控制的发颤。
他总觉着这东西穿在死人身上才对。
而他与死人也没什么分别。
他现在赤着身体,门外有两个人在等他,这个四下密闭的地方只有他和这件衣服,他只能选择光着或者穿着它出去,走过外面铺着红绒地毯金碧辉煌的走廊,到尽头的包间里去,没有第三个选项。
金铭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昏黄的灯光下散乱的褐发衬得他的皮肤格外病态的惨白,他白得像一片游魂,眼睛也空得像一片游魂,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和死人是没有分别的。
门外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急躁的捶了几下洗手间的门,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抽了口冷气条件反射般把手伸向那件衣服,从水池边提起了它。
今天算是出乎意料的好运,衣服里还裹着薄薄的一条裤子。
仅仅一个小时前他才收到那通叫他过来的电话。他在录音,栾星楠突然神色慌张的拍起了录音室的窗户,满头是汗的把手机扣在玻璃上给他看那个未接来电,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根本不足以他看清什么,但只要这个表情和那几个字隐约的轮廓一起出现,就足够他瞬间生出满背的冷汗。
“哥……之前那个照片,你和川哥的照片,不是公司买下来的。”
栾星楠说着声音都变了,呼吸颤得厉害,“一会儿他让你……让你过去,说车马上到公司楼下。”
他说着,金铭宇的手机又响了,一条简讯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下来。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这个他无论来多少次都感到无比恐惧,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在生吞活剥他的地方,如此高端气派的上流场所,他每每踏入都像走进一场酷刑,从始至终已有三年之久,他没有一天不被这样的阴影笼罩,没有一分一秒不感到惶恐与煎熬。
想像他一样短时间内成功转型并红成顶流,除了脸蛋和才华还要靠什么其实也不难猜。
上流社会一掷千金,底层人民出卖尊严,说来他自己也觉得嘲讽,过去所受的苦难换来的运气,居然是三年前他喝趴了一众漂亮男孩坐上了金主的迈巴赫,自那天起美梦和噩梦一起开始,把他的人生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很难说这是一种堕落,因为这也是世界的原貌之一,曾经他也满怀期待的以为自己是踏进了亚特兰蒂斯的塞壬,只要稍稍出卖一点什么便可以更自由的唱歌,而只要他有机会唱歌,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来听他唱歌,他出了名,赚了钱,就会有更多机会主动来找他,到时候他就可以全身而退重获自由,这一切不堪的过去他只要轻轻挥手,就可以掩埋得不着痕迹。
可他不是塞壬,他只是一条自投罗网的鱼,而他缠上的也不仅仅是为卖身求荣的小男孩们拉皮条的三流老板,是一座掩藏在海面以下,只漏出区区一角就足够成为岛屿的冰山。
他成为了一只被折断双脚的金丝雀,匍匐在名利场里任人宰割,至于理由、公平或原则之类的东西,在这种简单粗暴的豢养关系中统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钱、权、暴力与畸形的性构成了上流社会的失乐园,尊严这种普通人仅有的底线在此一文不值,唯一的作用就是供人剥夺践踏以获得弱肉强食的快乐,换取其他种种久而久之早已让人麻木的施舍,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中苟活。
金铭宇被如此成就,也被如此摧毁。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十九岁,他的爱人毫无理由且不计回报的照亮了他本一败涂地的人生,让他以为自己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了。
那时他聪明,但毫无城府,就像所有少年漫画里满怀盲目的信心,对未来重新抱有了憧憬的悲情角色一样,他以为自己再次被命运选中时苦难就会结束了,所以当撒旦伪装得慈眉善目对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捉了上去。
一开始是为了唱一首歌而喝酒,为了一场活动而默许数钱的手钻进他的衣服,后来他开始衣衫不整、气味混乱、伤痕遍体,他慢慢出卖了自己的一切,越走越远、越爬越高,也越陷越深,直到招致了让他无路可退的灾难,他从天堂的边缘跌进了地狱的深渊。
曾经他破釜沉舟,不计后果只是为了唱歌,而今他却是无能为力,无处求救,所以只能唱歌。
“快点。”
门外的人又在隔着门催了。而后金铭宇穿起那身薄薄的衣服,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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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儿子,最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懂点事就整天嚷嚷着要妈妈,保姆的话也不听,老师的话也不听,小孩这东西是真麻烦……不过想想也是可怜,才多大的孩子,妈妈就不在了。”
男人说着抿了一口唇边的雪茄,眯着眼慢条斯理在口中反复品味那股价值不菲的好烟,咂么了半晌又仰头缓缓吹出浑白的雾霭,细狭的眼睛瞄向一旁的金铭宇,“那事你应该还记得吧?女演员跳楼自杀,她死之前拍的那部电影的主题曲,我记着是你唱的吧?叫什么什么的爱来着?那个,我想想是怎么唱……”
男人说着,思索着哼起那首歌的调子来。
哼得五音不全,断断续续,带点嗤笑,可以说和那首歌毫不搭边,却听得金铭宇额上冒汗,脊背发凉,手中握着的杯子里酒面轻颤,脸色也比进来之前白得更加厉害。
“李麟川啊……那个男孩确实够漂亮,你还挺有眼光呢。一个omega,身体素质也是出乎意料的好,可给他下了不少药,居然还能上场走台步,摔成那样才皮外伤,肚子里稳稳当当的,年轻是真好啊。”
话音刚落,金铭宇骤然握紧了手里的酒杯,低下头竭力压抑住了一声闷哼。
雪茄燃烧的烟脚碾在了他的大腿上,烧破白色的布料把下面细嫩的皮肉烫得滋啦作响,粗烟杆被旋转着反复碾那处烧焦的肉,直至火星彻底熄灭,男人才怜惜的收回自己昂贵的烟,重新拨开柴油打火机,耐心的烧燎烟脚重新点燃。
“我这么亲力亲为的帮你解决麻烦,铭宇,可不能不领情啊。”
“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以后也不会……”
“害,这么说你就是会错意了。你也知道过阵子是什么日子,原本我是打算和卓老板要人的,但现在你把事情搞成这样,我实在是不好办。……而且不是没关系了吧?周末不是还见面了吗?”
几句话语调平和,却足够叫人毛骨悚然。金铭宇被问得一怔,好在烫伤的疼痛本就让他表情不大好看,心虚才得以不动声色的逃过一劫。
“我不是、……”
“金铭宇,胆子别太肥了。”
那张始终挂着笑得脸突然横下来,手中的打火机盖子叮的一声,浑浊的眼缓缓扭来看向金铭宇,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点。
“再给你两天自己解决,行吧?我就不掺合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男人又提起酒,和他叮的碰了下杯。
金铭宇会意,迅速扬起手一口灌尽了满杯的酒,跟着拎起脚边的啤酒瓶对着杯口再倒。他手抖得厉害,瓶底倒出来半杯是酒半杯是泡沫,惹得一旁的男人咯咯发笑,慢悠悠在他杯沿磕了磕烟灰。
“我也不是非要难为你,娱乐圈是个竞争激烈的地方,你也知道靠山的重要。你得有,他也得有,谁都得有,我瞧着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金铭宇端起那杯脏了的啤酒,又一口灌入,咬牙咽下。
“是,明白。”
“如果这事你实在办不妥,还有人想要两个转运珠,现在得用的只有一个。”
那三个字驱着股凉气倒灌进金铭宇的肺里,让他心脏发疯似的怦怦狂跳,脸上瞬间完全煞去了血色,手中酒杯都跌落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慌不择言,“别、求您……求您!”
“用实际行动求,我没教过你吗。”
男人在他慌乱的神色中寻得了乐趣,瞧了片刻,竟大笑起来,而后伸手一把钳住他的脸,燃烧的烟头悬到他齿缝间,磕着牙齿往里面抖烟灰和火星。
“两条腿站久了,也别忘了怎么做狗。告诉我,金铭宇,你是什么?”
“……”
“说话。”
“……狗。”
金铭宇恐惧得失色的脸被手指挤起嘴角,露出了个极尽扭曲的笑。他对这着那张为他的丑态兴奋得更为扭曲的脸,绝望却又极尽谄媚的重复了一遍。
“……我是你们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