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中的空气霎时凝固,连呼吸声都缓慢几瞬,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霜昶,也看向他手中的书信。
而顾霜昶仍然只看着她,眉目温和,却又透着数不尽的悲伤,“臣跪于此,只是对殿下有愧。”
“臣违抗不了朝廷,也无法说服朝中众臣,只能任由他们,让殿下千金之躯,在此等豺狼地受尽屈辱……连……”他似乎说不下去了,顿了半晌,才又开口,“是臣无能,亦是臣之过……护不了殿下。”
朱辞秋眉头微蹙,暂且并不想理会顾霜昶现下吐露出来的心声。
不管胡太医在她昏迷时是如何将身体状况与他讲的,也不论她自己如今如何,这已成定局,再多难过之言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任何事,更何况,这根本非顾霜昶之过。
“我只问你,”她看了一眼顾霜昶,又看向他手中的书信,“为何顾老相爷,要让顾霜翎与远在辽东的北宣王世子成亲?”
“辽东,北宣王。呵。”不等面前男人回答,便不自觉讽刺般轻笑一声,“辽东封地数百里,距燕京千里,除却每年大朝会,你顾家与他们从无往来。北宣王手握三万精锐之兵,却始终安居一隅。如今你顾家却要与他们联姻——”
“怎么,是想造反吗?”
顾霜昶闻言,温和的面庞一如往常,只是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叉抵于额头,以身伏地。坚定又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朱辞秋耳中:“臣不会。殿下心向便是臣之所向。”
“但——”他复抬首,眼中含恨,却又似悲凉,“朝中太子当道,昏庸愈发无度。他准臣以使臣身份出使南夏,是想叫臣来此……杀了殿下。”
朱辞秋觉得荒谬可笑,“你我关系他怎会不知?如若真想置我于死地,大可叫旁人来此。”
顾霜昶苦笑着摇头:“顾氏一族身家性命,皆为太子所控。”
她沉默一瞬,轻笑道:“所以,顾大人要,杀了我?”
“殿下,你明知臣不会妥协。”
顾霜昶看向手中信件,将信取了出来,摊开竖立在她面前,信上确有两行字,写道:常微,我已与北宣王取得联系,不论用何种办法,尽快将翎儿送往辽东舒州,与北宣王世子完婚。
“殿下曾受顾老相爷教导,应当识得他的字。”他一直举着信,“自陛下病弱起,臣便感之有莫名之人作祟,令燕京乃至整个大雍如乱根漂浮,人心惶惶。臣查了许久,都毫无线索。”
“直到——”
“直到感觉到顾老相爷的反常,直到看到这封信,也直到老相爷去世后,太子雷厉风行地围困顾府,逼你出使南夏。”朱辞秋看着顾霜昶手中的信,替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信上是她所熟悉的顾老相爷的字。
她又仔细看了看信,发觉这字迹仔细看去时,好似哪里透着古怪,但却仍是熟悉。
在朱煊安还是太子时,一直刁难她的母后生病卧榻,朱煊安终于能得空关心她,便让她去顾家私塾读学。
那年她九岁,跟着顾老相爷学了一年的四书五经,也练了一年的字。
后来母后病好,她也就再也没去过顾家。但老相爷的字,却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久不曾忘。
她看向顾霜昶,道:“顾家与北宣王联姻,顾家能得辽东三万精锐庇佑,不被新皇以莫须有之罪名诛尽。顾家也能以三朝宰辅,文人之首之盛名,助辽东入京,改朝换代。可这样的算计,真能躲过如今掌控燕京的幕后之人吗?”
“殿下,那只是臣祖父之算计。臣,并不打算这般做,也不会将霜翎送去辽东,为一己之私葬送她一生。”
朱辞秋闻言顿了顿,又开口道:“顾大人,顾家这一代,唯你最有出息,他们故意那般同你说,只是为逼你远离燕京来此地,好叫他们更好把控顾家罢了。”
“如今你若不走老相爷那一步棋,只会将自己、将顾家逼上绝路。”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幼时老相爷握着她的手,曾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两个字,字为:家国。
行字凝重,透着风霜,仿佛在诉说他几十年间的种种。
朱辞秋再度看向那封信中的字迹,总觉得少了些老相爷的深沉厚重,却多了些充盈风骨。
“臣知道。”顾霜昶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将手中信件收好,缓缓开口。他仰着头,面色不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但顾家百年根基,非一朝一夕可撼动。臣也并非全无对策,不会坐以待毙。况且族中亲人也非是非不分之辈,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将顾家如何。”
“臣只怪自己,在夏荷将开之时才有机会接殿下出南夏,回大雍。”
“你只是来,接我?”朱辞秋有些微怔住,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放弃与辽东合谋,放弃与太子投诚,也放弃亲自在京中与那些宵小斡旋。千里迢迢来此,就只为来此接她?她不敢相信一直恪守礼节,尊崇祖父之意的顾霜昶,会如此冲动。
“是。”
可顾霜昶坚定地看着她,眼底情意波涛汹涌,将要冲破君臣之仪筑起的高墙,却又在墙塌之时立马回涌,不敢再外泄一分。
“臣定当竭尽全力,接殿下回故土。”
恰在此时,门口突然响起叩门声。胡太医在外喊道:“怀宁殿下,顾大人,药好了,该吃药了!”
殿内,朱辞秋与始终跪在地上的男人对视着,好像谁也没听见外界之音,直到她看见顾霜昶眼中的坚定,确定他毫无半分其他之念后,终于轻声开口:“顾大人,我有一计。可愿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