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朱辞秋忍不住望向昏暗环境下,那双仍旧执拗不悔改的眼眸。
窗外的狂风一遍又一遍地打在窗棂上,瓢泼大雨下的人心里烦躁又憋闷。
尚未点烛火的殿内,她与乌玉胜无声对视,谁也不发一言。
良久,朱辞秋眉目低垂,在寂寥雨夜中似是故意又似是无意的咳嗽两声。余光中见那两个呆立在她身旁的男人皆往前凑了一步,又感觉到手上力道紧了几分。于是她趁着乌玉胜逼近之时骤然抬眼看向他,轻松挣脱开与乌玉胜十指相扣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侧头看了一眼顾霜昶。
后者立马会意,终于趁此时寻到机会,几乎瞬间便将朱辞秋宽大衣袖下的手腕抓紧,整个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横在她与乌玉胜之间。
他面对着乌玉胜,横眉冷对,毫不掩饰厌恶之色。闷雷声自殿外传入几人耳中,只见顾霜昶在雷声下又忽然冷笑一声,道:“你若执意等殿下,且去殿外候着。殿下如今体弱,莫要将你身上寒气过给殿下,也莫要在此处扰殿下清静。”
他顿了顿,眼睛瞥向乌玉胜背后被踹烂的门,冷声开口:“你若真为殿下好,便不该让殿外的寒风冷雨吹进此处,叫殿下沾染到寒夜之气。”
乌玉胜闻言,只对最后一言略作反应,一直紧盯着朱辞秋手腕的双眸骤然抬起,逐渐透出阴森可怖的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顾霜昶,可只一瞬,便又移开。
他看向朱辞秋,心中对顾霜昶的愤恨恶意彻底弥漫。暗夜之下,他眼中透着一片猩红,闪着诡异的凶恶的光,似乎想要将他生吞活剥,可却又只是呆立在原地,连衣袖都未曾挥动一下。
如今他的殿下,他的阿秋。
穿着宽大舒适的大雍衣衫,面色苍白如纸,身子也如柳絮一般轻,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这段时日对朱辞秋的卑劣占有、害怕她逃跑的恐慌不安、乃至藏在心底的对自己的几近恶劣般的痛苦怨恨,都在知道她与顾霜昶相见之时彻底爆发。
可是看见她主动退至顾霜昶身后时,他也无法避免自己时至如今,都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想杀了顾霜昶,再将她抱入怀中,揉进骨血,又在顾霜昶的见证下,将她带回去。
但他如今也知道,清楚地明白他们说得对,是他一意孤行,逼迫朱辞秋至此。他其实更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脸面对她的,也不配与她并肩同行,再与她像从前那般亲近。
当年被朱辞秋不顾他生死的一剑斩断了过往,推下了深渊。想起她时总是想要逃避过往、逃避现实,因为明明猜出她当时为何如此做,可又忍不住地想要质问她。他想问问她,他若是没有那般命好,真的死在龙虎关的断崖之下,她会不会难过?
被推入悬崖的那一刻,他看着朱辞秋,恍然间看见她脸上,一瞬罕见的痛苦与绝望,素日平淡的眼眸也染上了一层薄雾。
在那层微红的薄雾下,他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那一刹那,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他的殿下身边,再也不能叫穆雨生了。
他也以为,他会死在那一天,死在朱辞秋满目的悲伤痛苦下。
下坠至底分明不过几瞬的瞬间,他却想起了他与朱辞秋的初见。
他第一次见她,不是在永乐宫墙外,是在新皇登基大典后的护国寺祭礼后。
那年,他九死一生逃向大雍寒城,被穆家人救起后,与他们一同入京,他从未见过除了草原高山外的景色、没有见过亭台楼阁、烟楼酒肆、万人祭礼,更没有见过千人般多的穿着繁重官服的达官显贵站在通天的阶梯下,向阶梯之上的天子俯首称臣,高呼万岁。
他跪在角落里,听着新皇明里暗里的讥讽穆家人,想要收回兵权。
他觉得新皇虽然是在年纪如此成熟的情况下上位,却还如此愚蠢,乃至那之后新皇讲了些什么,都没有仔细听进去。
万人空巷般的极艳丽繁华之地,吵得他耳朵疼,迫切地想要躲在一处清静之地,等待夜晚的降临,等待穆家人归来后带他回边塞。
那时,他最信任的人也都是穆家人。
从前,他以为,穆照盈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离开南夏前,穆照盈总喜欢与他讲从前游历山川的种种,讲起远在大雍的亲人时,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夜时也用充满盈盈泪光的双眼望着他,说她想要回家。
他恨乌图勒,恨娜木寒,恨南夏。可却渴望见到穆照盈口中的山川险阻,见到她口中和蔼的外公与假正经的舅舅,还有苦中作乐爱喝酒的穆家军。所以当穆照盈让他走时,让他回到大雍找穆家人救她时,他走了,一走便是数年。
在大雍,穆家人对他很好,事事照顾他,教他六艺,让他了解大雍的一切,让他短短数月,成为了真正的大雍人。
可他总是想起穆照盈,想起那双在烛火下的通红的双眼。
就这样想着穆照盈与穆家人,挨过了登基大典。待之后入护国寺时,他自祭礼上退下来后,偶然走到了一处十分寂静少人的竹林。
只不过还未享受到半刻清闲,便有吵吵嚷嚷的一窝少年推着一个穿着单薄破烂的小男孩入了深处。
那小孩哭嚷着,尖锐的叫声与求饶声惊起竹林中的小鸟,连风也大了不少,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吵得他心烦意乱,头疼不已,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吵闹之地而去。
可还未走到,便听见另一处传来一声稚嫩又冷静的声音。
是少时的朱辞秋,独自站在一群人面前,分明小小的一团,脸上稚嫩都未消,却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周身也散发着独属于她的小小威严。
那小孩被他们诬陷偷了身上财物,要被他们拉去砍手砍脚。
只听见小朱辞秋冷静开口:“大雍律法,偷盗剽窃皆要报官走官府,一切惩罚由官府而定。滥用私刑者,关幽闭半月,罚五十银。”
那群人见她一人大放厥词,也认不出她是大雍公主,污言秽语扑面而来,更有想要动手动脚者,可朱辞秋仍然冷静地站立在原地,脸上甚至扬起一丝笑意。
她那时那么小,对那些恶意都无所畏惧,也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接受本不因朝她而来的伤害。
乌玉胜自觉自己并非和善之人,他从不是光明磊落般的君子,而是藏着恶劣阴鸷的小人。所以不会主动管这些闲事,那些人是生是死与自己从无关系,也只是为了看个乐子才追到此处,所以他并未打算救下朱辞秋,况且在这暗流涌动的燕京,他也并不想给穆家人添麻烦。
可见那群人放开小孩围住朱辞秋后,仍旧无人来解救她时,他仍然往前跨了一步,在将要将手中剑挥飞出去前一刻,朱辞秋身后突然出现四位穿官袍的大人,个个面色铁青。
“几位大人,怀宁可有说错?”朱辞秋见那几名少年纷纷后退,面露惊恐,又朝他们笑了笑,转身对着大人们,“若非怀宁刚巧碰见令公子们,想必几位公子便要背上一条莫名杀害良民的罪名。几位大人德高望重,想必区区一条罪名也能使它成为莫须有的,但——”
“新皇登基,万民祭祀见血红,那可是凶兆啊!这里是护国寺,皇家护卫百千之数,天家乃至各族各家之眼遍布,这若是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告到我父皇面前,大人们应该知道,这是何等罪名。”
短短几句话,便叫那些穿官袍的大人们慌了神,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连带着方才趾高气扬的少年们也一窝蜂地趴着跪在地上,冷汗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