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大,可却像在朱辞秋耳边炸出火花般令她耳中嗡嗡作响,愈发听不真切周围之声。
乌玉胜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她盯着他平淡却又蕴含爱意的双眸,两人四目相对,恍惚间,她被他眼中的浓郁爱意灼伤了双目,率先垂眸避开一切,沉默地看向手中那枚印章。
“王都共八城,王城在八城中央,地势最为平缓。从北城门往上而行便是王都中最辽阔之地——曲水城,曲水城地势复杂且多无人之区,尚未修葺完善,曲水城往北最深处是色塘荒漠,那里是我手下之兵的驻扎之所。”
说着说着,乌玉胜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将其放在从一旁拽过来的椅子上。朱辞秋顺着他的动作往地图上看去。
这地图比她在山门关时所得得更加精细,连王城内有几条河道几条主巷都划了出来。她看向占地最广的曲水城,在角落中找到了乌玉胜所说的色塘荒漠,那里四面环山,分明无路可通往此处。
忽然,乌玉胜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指向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道:“羊肠小道被风沙乱石掩埋,我以火药炸开后得见一方新天地。”
“何处来的火药?”朱辞秋问。
乌玉胜侧头,下巴指向柜台内仍旧失魂的穆子昂,道:“他可是个造火药的好手。”
朱辞秋点了点头,此刻她分明该继续听乌玉胜说王都八城,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年大火,是你救了他,将他偷渡至南夏吧。那年,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从不与她谈这些,是因为,她没有问吗?
她到底没有问出最后一句话。
面前半跪着的男人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朱辞秋会关心这样微不足道的陈年往事,面上几番神色变幻,最终落成一副温柔模样,缓缓开口道:“我想回少主府再讲与殿下听。好吗?”
此时坐在柜台里的穆子昂忽然动了下,噌的一下站起来,扭头看向朱辞秋与乌玉胜。
朱辞秋听见动静,攥紧手中的印章,朝着仍跪在地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乌玉胜,站起来。”她抬手拾起椅子上的地图,将它对叠收好,连着那方可召暗卫的印章一同放入袖内口袋中后站起身。
穆子昂漠然地看着她,她亦平静的回望穆子昂。
只见他绕过柜台,站在朱辞秋面前,沉默须臾,他猝然抬手取下脸上丑陋的面具,露出面具之下的容颜。那不是一副好看的皮囊,甚至可以称作可怖,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火烧得坑坑洼洼,疤痕遍布,连嘴角都不放过,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出昔日风采。穆子昂取下手衣,露出同样被火灼伤溃烂的双手,他注视着朱辞秋,恶劣地笑着。似是想看看她眼中是否有惧怕和恶心,却只在她眼中看见了平静与淡然。
于是他歪头,眼神瞥向站在她身后的乌玉胜,又重新审视朱辞秋,笑道:“公主不觉得可怖吗?毕竟我这个样子就连三岁小儿见了都要号啕大哭,连做三年噩梦呢。”
“不过一副皮囊,有何可怖。”朱辞秋笑着说,“能活着就好。”
“若不是他,我也不会以这样一副模样活在世上。”穆子昂戴上手衣,看着乌玉胜开口,语气像是在发牢骚,又像是带着些咬牙切齿的痛苦,“我本可以了无牵挂的死去。死了的人就不会再有任何恨。”
乌玉胜上前一步,却被朱辞秋拦住,她扭头朝他一笑,纤细又冰冷的手拉住他带着茧巴的宽大手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温柔地拉过乌玉胜,挡在他面前,就像是无声的安慰。
“死当然容易,脖子一抹便能成一抔黄土。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你真的甘心吗?”掌心传来暖意,是乌玉胜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查过你。从寒城撤离的将士与百姓,每每提起你时无不夸赞你,惋惜你,也痛恨当年奸人挑拨离间,至你与穆将军反目成仇。他们还记得你,每年清明时,也曾为你放飞一盏孔明灯,祝你在来生无病无灾,平安一生。他们没有人希望你死在当年,都希望你仍然是那个能与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小穆将军。”
“穆雨生救你,也是如此。他视你为挚友,不顾性命救你出火海,也只为让你活着。我一直以为,人只要活着,就有烧不尽的希望。你说对吧,小穆将军?”
“奸人?挑拨离间?”穆子昂苦笑摇头,“他们穆家,就是最大的奸人。”
“至少寒城的百姓不是,至少边塞的万万将士们不是。”
穆子昂呆愣住,不自觉看向朱辞秋。
面色苍白病弱的公主并不柔弱,反而坚韧如雪中梅花。她目光如炬,语气坚定,仿佛只要站在这里,便能让人静下心。
良久,穆子昂戴上面具,不言不语。
他转身欲往屋内走,却在抬步时又停下来,回身望向朱辞秋:“怪不得他这么喜欢你。”
“不是要做衣服吗,进来吧。”
门帘飘起又落下,穆子昂彻底不见踪影。
朱辞秋抬头看向身旁那道一直注视着她的视线来源。乌玉胜背后是透过窗棂照入内的阳光,尘埃在阳光下飞舞,飘散在她与他周围,他低着头,双目深邃。眉目深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就像是那尘埃般,渺小却万多。者雀跃自深处逐渐向外延伸,很快蔓延至满目。
乌玉胜隐忍着,却无可自拔。
“殿下……”他声音隐约有些颤抖,更多的是欣喜若狂。
原本这样的解释,他从不屑说出口,他与穆子昂的关系,也不必说太多。更何况曾经救下穆子昂时,他已说得够多了。可如今有一人,即便是不清楚前因后果,也愿意替他说出口,只是不想让他再被误解。
他忍不住,忍不住拥她入怀,想要将她碾碎揉进骨血中,可他又舍不得,放缓了力道。
他埋在朱辞秋纤细的脖颈间,鼻尖充斥着她的味道,热气吞吐,连意识都迷离。双手抱紧的人是那么的单薄瘦弱,又是那么的坚韧顽强。
“你想勒死我吗?”朱辞秋狠狠地拍了下乌玉胜的背,有些喘不过气。
脖颈间熟悉的湿热气息让她想要闪躲,可无法否认的是,她的心底不可避免得有一丝不自觉的贪恋。她想,这是最后一段他们能相见的日子了,就任心意再放肆一些吧。
乌玉胜这才慢慢松开手,站在朱辞秋面前意犹未尽地看着她:“殿下,我只是很开心。”
朱辞秋注视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顿了顿,抬起下巴指向内室门口:“时辰不早了,莫要再在此地磨蹭。”
穿过内室门,便见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乌玉胜拉着她到了西面的一间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