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内院长廊,绕过园子里的假山往前院宴席厅中去。
一路无人交谈,带路的北宣王世子脚下生风般在最前头大步流星地走着,仿佛慢一步便赶不上一顿饭似的。他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跟在他后面一样大步流星,被侍卫推着往前走地坐在轮椅上的陆桓也算是勉强能跟上。
只有朱辞秋。
她自觉自己的身体虽说比在南夏时好了不少,却仍不似健康魁梧的男人。更何况连日奔波,本就是强撑着不叫自己倒下去的情况。
如今艳阳逐渐西下,海风吹入城中,不似白日暖和,朱辞秋近日总会比旁人觉得冷些,便将帽檐往下压了压,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风。
她几乎是一路疾走着跟在北宣王世子身后,西琳时不时扶她一下,手几次三番地犹豫着想从药包里掏出一瓶常用的药。
顾霜昶跟在她们身后,十分严肃且小声制止西琳道:“不可再用药。你应当知道,此药不宜长期服用。”
早前骑马赶路时,朱辞秋身体时常吃不消。西琳见她休息时总会不自觉微张唇齿喘着粗气,几番探脉都太过紊乱,便在原先的养神的药剂里加重了几味药物。
但因路途劳顿奔波,是以用处并不大。
于是西琳便记起在霞山谷时,铁木修曾自创了一种可暂时使得伤重之人短暂回复血气的药,药效有十二个时辰。
她将原来的配方改善了一些,向朱辞秋提及此药,本想只试一次,看看此药是否有其他副作用,可却不曾想朱辞秋为了赶路,一连好几日都服用此药。
药效太猛又接二连三的服用,朱辞秋因此病倒过一次,也就是那时西琳方才知晓此药副作用便是会令人短暂头晕耳鸣,药效结束后,浑身酸痛无力,所受伤痛尽数归来。
而朱辞秋本就郁气难解,如若再多吃,只怕是会气血亏空,体内淤积之气越发好转不了,人也会越来越虚弱,变得了无生气,直至死亡。
西琳自然就知道了不能再用此药,但朱辞秋却如不要命般,仿佛于她来说,身体康健远比不上早日到达辽东。
若非顾霜昶劝阻,只怕朱辞秋会更不要命。
“你怎么样?”西琳小声问道,顺手探了探朱辞秋的脉象,“脉象越发紊乱了,你自己心中到底有没有数?那些安神养神药并非长久之计,必须得静心调养了,否则……”
西琳的话没有说完,朱辞秋抬手打断了她:“暂时死不了。”
她这一路每日都在喝苦的无法令人言语的药,早一碗晚一碗,久而久之,每每瞧见这些所谓的养神药时竟引会得她脾胃翻涌,见之便更愈发不适。
顾霜昶常买蜜饯,可她不大喜欢。
也许是因为她只要看见他递给她的,那些红透的泛着糖霜的蜜饯,就会想起乌玉胜。
乌玉胜也喜欢喂她吃蜜饯,可那些蜜饯不是南夏之物,所以在他手中见着便显得格外珍贵。
朱辞秋抬头看见停在最前方的几名南夏人,脑海中却浮现了那双偏执又有着浓郁情感的深棕色眼眸。
也不知道,乌玉胜现在怎么样了。
王府的宴会厅并不大,只够他们几人堪堪坐下。朱辞秋与那几名南夏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片并不大的空地,有侍女从中间走过,端着托盘缓缓上菜。
主桌的人还未到,北宣王世子站在主桌左侧,抬手挥退上完菜的侍女们。
四周寂静无比,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滚烫的海参汤里冒出的热气都逐渐消散,身旁的顾霜昶忽然说了一句:“来了。”
朱辞秋闻声望去,便看见一位身穿玄色轻甲的男人大步走入。男人约莫五十来岁,满头花白,浑身疲惫,却又扬起爽朗的笑容,朝他们看去。
几人正欲起身,却被男人抬手制止。
只听他声音雄厚却又有掩盖不住的疲倦:“不必多礼,是本王来迟了。诸位请坐。”
“王爷事忙,可以理解。”
陆桓坐在轮椅上,展开的折扇霎时收紧被他攥在手中。他朝男人颔首一礼,仿佛全然没了白日的顽皮赖骨,多了些恭敬规矩。
可说出的话,却暗含微不可察的阴阳怪气。
北宣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抬步走向主桌,身上的轻甲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相互碰撞的叮当响声。待坐在椅子上后,才看向陆桓开口道:“陆公子如今身体可好?辽东城可不比烟州气候宜人,可要多注意身体。”
陆桓亦笑道:“多谢王爷。我倒觉得辽东这样的艳阳天格外舒心呢。”
北宣王乐呵呵地摆手,眼睛看向陆桓一旁默不作声的南夏人,略带着笑的眼神忽地变得晦暗不明:“几位大人远道而来,听说是来为本王解燃眉之急的?”
朱辞秋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眼中不自觉露出寒意。
且不论南夏人是如何躲过山门关潜入大雍的,单论方才陆桓对着那南夏领头人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朱辞秋怀疑陆家早已跟南夏暗通款曲。
却不知这南夏人来此,是否是乌玉胜的授意……
为首的南夏人站起身,右手握拳放于左胸,躬身颔首。他朝北宣王行了一个简单的南夏礼,片刻后抬起头,目不斜视,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道:“南夏以万两黄金为价,换王爷出兵燕京。”
开门见山,自顾自免去了一切不必要的试探。
“万两黄金?”北宣王嗤笑一声,“本王为何要相信敌国之人?”
陆桓散开折扇,先是替南夏人开口道:“王爷可能还不知道,如今的南夏已经天翻地覆。曾经在穆老将军手下当差七年的穆雨生成了南夏首领,上位之后颁的第一条令便是解放大雍十三州的十万奴隶,将他们放归原籍。”
当年寒城事变,事态严重到远在辽东的北宣王都有所耳闻。穆雨生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所以陆桓此话一出,北宣王不免愕然。
朱辞秋也十分惊讶。
她知道自己假死之前是何等混乱的局面,说不准乌图勒的残部尚在暗处等待时机,连局面都未彻底稳住便随意与南夏诸多人作对,这并非明智之举。
陆桓身在大雍烟州,距南夏王都十万八千里,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到他耳中的?
她透过帽纱看向对面的陆桓,又用余光扫过为首的南夏人。
曾经乌玉胜说他在大雍有眼线,不知这眼线是否与陆家有关。
“若真是如此,出了这般天大的事,边关怕是早已轰动不已,为何本王从未收到一丝消息?”北宣王很快恢复原状,他眯起眼睛,危险且怀疑的目光陡然射向陆桓,说出了方才朱辞秋心中的疑虑,“倒是陆公子终日缠绵病榻,又久处烟州,是怎么跟南夏人混到一起的?再者说,燕京乃我朝国都,天子脚下本王护之都来不及,为何要听信你等之言造反?”
“王爷,咱们就开门见山了吧。我既然能与他们一同出现在辽东境内,想必王爷早已知晓我与他们的关系,既如此,王爷也不必在此处处质问,时时怀疑试探。想来王爷也极为清楚,如今燕京混乱不堪,陛下尚不知生死,太子终日醉生梦死不知勤政,而辽东深受海寇所扰,导致海贸不宁。且燕京时刻都在发难,要求王爷尽快除尽海寇,可王爷身上无财,纵有百般手段,也施展不出来,不是吗?”
陆桓面色分明苍白不已,却能毫无停顿地说出一大段话,他似乎极为自信,确定北宣王会因此而妥协:“王爷,内忧不灭,外患如何除得尽? ”
鸦雀无声之际,朱辞秋笑了一声。
笑声轻灵,落在陆桓耳中却格外刺人。
北宣王与在座的几人同时望向朱辞秋,顾霜昶似乎想替她起身,却被她一手按下。
她缓缓起身,先是朝北宣王举起杯盏,纤纤玉手掀起帽纱一角,侧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酒饮尽,她重新直视北宣王,把原本明亮清脆的声音压低拖长,道:“陆公子此言不假。”
“可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寻死路。”朱辞秋隐在帷帽下的双眼泛着寒光,扫过陆桓一干人等。片刻后,她双手交叠,朝北宣王躬身一礼,“我也愿出万两黄金,助王爷击退海寇,重开,海路。”
最后四字,朱辞秋说得铿锵有力。
那是一个极重的承诺。
为首的南夏人不等北宣王发话,陡然冷笑。他似乎不满朱辞秋的突然截胡,语气里带着极大的仇怨:“这位美人真是好大的口气。万两黄金?也不知你现在身上拿得出二十两吗?”
朱辞秋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只对北宣王道:“顾家与南夏人,想必王爷心中很快便能做出抉择。”
北宣王沉默须臾,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朱辞秋,声音听不出喜怒:“顾家人,倒是来得巧。”
若是再晚一日,再晚半日,辽东的局面便彻底定了。
朱辞秋可能再也没有借兵回旋的余地。
她仰头一笑,洁白微透的帽纱薄绢里隐着一张苍白又倔强的绝色。
她站在葳蕤灯火下,站在众人打量审视或嘲讽不屑的目光下,一袭绿衫,玉身长立,如晴日松柏,泛着暖意与生机,好似无论多大的风雨都吹不倒,可以扎根在任何一处艰难的地方。
“王爷,陆某顷刻便能拿出一万两黄金。”陆桓自己推着轮椅到了大厅正中央,凌厉的眼神扫向朱辞秋,“不知这位娘子能否在顷刻间拿出你所承诺的数?”
北宣王同样看向朱辞秋。
顾霜昶不等朱辞秋言语,便忍不住猛然起身走到陆桓身旁,以臣子之礼拜北宣王。
“常微见过王爷。虽然顾家此刻只能拿出三千两,但常微以顾家昌荣起誓,三日之内定将余下七千尽数奉上。”
“原来你就是顾老相爷的孙儿。”北宣王好似才发现他般恍然大悟,突然话锋一转,又故意问道,“听闻常微不久前出使南夏被困,好容易回来了不回燕京交差,怎么突然到辽东来助本王灭海寇?”
“啊,对了。本王还听闻,怀宁公主死在了南夏,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及怀宁公主时,北宣王探究的视线落在朱辞秋身上,她对上那双苍老却仍有神的双眼,却发现那双眼里似乎有着微弱的期望。
可她还未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期望,北宣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对面的南夏人。
南夏人避而不谈,也故作听不懂。
顾霜昶语气悲怆不似作伪:“公主为国捐躯,乃大义之举!”
“常微来此,一为助王爷除海寇,二是为祖父生前所托之事。”
似乎说到了北宣王最想听见的那句话,他连眉头都舒展开,也不再问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眼神示意一直站在身旁的北宣王世子,世子微微点头,抬手拍了拍巴掌。
门口的带刀侍卫恭敬入内,世子便道:“天色已晚,陆公子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在府内暂歇,明日再启程归家。”
陆桓极不情愿地看向北宣王,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被为首的那位南夏人高声打断:“多谢王爷。”
言罢,便率先大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