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桓瞪了一眼朱辞秋,又朝一直默不作声战战兢兢的白兰扬冷哼一声后扬长而去。
门重新合上。
此时房内只有朱辞秋一行四人与北宣王及世子两人。
北宣王站起身,俯视顾霜昶,笃定道:“顾老相爷所托之事,你并未如实照办。”
顾霜昶无惧:“常微不愿算计亲妹婚嫁,也深信即便不靠所谓的联姻,也能让王爷得偿所愿。”
北宣王又问:“如何得偿所愿?”
朱辞秋站了出来,轻声道:“我们提供钱财助王爷造战船火铳,王爷英勇善战,智谋过人,区区海寇自然不在话下。此为王爷一愿。”
“那本王二愿呢?”
“王爷二愿,是想令辽东富裕昌盛,不再被世人称作与南夏人一般无二的蛮夷。”朱辞秋笑道,“辽东虽是王爷所辖,可海贸所有权在朝廷手中,大把的金银都进了朝廷腰包。若想辽东富裕起来,必然得将海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只做个守将。”
北宣王沉默不语,看向朱辞秋的眼神愈发复杂难辨情绪。
顾霜昶往前走了一步,貌似不经意地挡住北宣王投向朱辞秋的视线,恳切道:“方才陆公子所言不假,燕京如今已是一团乱麻,暗处反贼故意搅乱局势,奸人层出不穷。常微冒死来此,是为请王爷出兵燕京,清君侧,正朝纲。”
“你顾家如今所正的,是哪位的朝纲?”
北宣王阴声开口,缓缓走至朱辞秋对面,烛火下布满皱纹的双眼里竟透出一些慈祥与心疼,可那一层慈祥之下,又是另一种令人厌恶的情绪。
朱辞秋称它为,男人与生俱来的对女人的不屑。
“已无外人,怀宁,怎么还不肯摘下帏帽?”
朱辞秋压下不悦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取下帏帽,露出毫无血色的消瘦的脸,唯有双眼炯炯有神,眼底倒映着葳蕤烛光与面前北宣王的身影。
“我应该称王爷一声,皇叔。”
朱辞秋终于看清了北宣王布满皱纹的面容,还有他眼底陌生的那一丝慈爱。
她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北宣王,也并不认为这个与朱煊安同父异母的大哥会对自己有垂爱之心。
“你与你母亲,长得很像。她是最贤惠之人。”北宣王看着她许久,轻声说出一句话。
他似乎瞧出朱辞秋眼中的疑惑与警惕,却并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开口:“不过本王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奶娃娃呢。”
朱辞秋掀起眼皮,不置一言。
北宣王依旧默默注视着朱辞秋,眼神缓然飘忽,好像透过她想起了某位故人,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怅然:“算起来,本王也确实有二十余年没回过燕京了。”
朱辞秋没有理会令她莫名感到不适的慈爱,淡然开口问道,“我会与顾大人一同出现在此处,皇叔难道不惊讶?毕竟我在世人眼中,已是死尸一具。”
“自然惊讶。却不意外。”北宣王道,“能在风云诡谲中孤身一人守住山门关三载,足以证明你并非蠢笨愚昧之人。虽说本王觉得一介女流担不起如此重任,却也佩服你小小年纪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
“但——”
他习惯性眯起眼睛,审视朱辞秋:“本王不会让大统落在女人身上。”
朱辞秋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不悦,面上却不显:“我不要大统。我只要找到朱煊贺。”
北宣王一愣,四周瞬间变得压抑安静。
良久,他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那个名字:“朱,煊贺?”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朱辞秋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一个与我父皇一母同胞的皇子,竟被贬与蜀地多年,皇叔,这究竟是为何?”
北宣王睁大双眼:“你……你怎会知晓……”
“现在,我可以与皇叔谈论交易了吗?”
朱辞秋笑而又问。
北宣王还未说话,突然间,屋外响起巨大的撞钟警报声,一声又一声,急促又紧张。
“敌袭!敌袭!敌袭!”
北宣王世子疾步走向门口,门开之际,朱辞秋也同样走至门口,望向门外。
天边火光四射,巨大的声音冲破呼啸的风声直奔辽东城内!
北宣王甚至来不及跟朱辞秋再多说一句话,便紧握佩剑冲出了王府。
世子及其亲兵紧随其后,只不过他临走时尚有一丝喘气之机地望向朱辞秋,极为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公主殿下,你身经百战,可曾看过海战?”
朱辞秋愣怔一瞬,在世子转身时忽然对顾霜昶道:“走。”
“殿下!”顾霜昶喊了一声,又自知拦不住她,便只好紧随其后。临走时,他对正要拉着西琳一同跟着他们的白兰扬道:“你与她留在此地,不准乱动。”
辽东城靠海,西侧城门大开往前数十里便是辽东码头。
远处海上漂着数不清的船舰,星星点点的火光密密麻麻地铺满整片海域,船上身穿盔甲的战士更是数不胜数,他们有人举着大刀,有人举着石锤,正野心勃勃地看着对面守在海岸边上的破旧船舰上的辽东军。
辽东军身后是赶到的北宣王等人,面前是来势汹汹的海寇。
朱辞秋跟随世子步伐来到船舰之上,带着火药味的刺骨海风吹开了她的帽纱,叫她看清了对面数不尽的海寇大军。
“他们又换新船舰了。”
世子恨得牙痒痒。
“今夜不会动火。”北宣王冷冷地道,“前些日破了他们几艘船舰,如今得了新的,自然得来挑衅一番。”
“呜!呜!呜!呜!”
对面的海寇如野人般在船上叫嚣,恶心又张扬的声音随着海风传入他们耳中。
朱辞秋第一次在海上听见来自敌人的嘲讽,也第一次看见海上之战,她全然忘了方才北宣王对她的态度,主动走到他面前,问道:“若他们要攻,皇叔该如何取胜?”
北宣王扭头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对世子道:“修儿,你来给殿下讲讲。”
“以前日为例。”朱嘉修站在朱辞秋身旁,抬手指向海寇大船两旁亮着火光的小船,“贼寇利用此船装载浇油的茅草脂膏等易燃物,趁风大冲向我军船只,此为火攻。我军以预先涂抹厚且湿的泥浆船舰在前围绕包围,用长杆抵住火船,并用投石打翻火船。”
朱辞秋听完沉默须臾,开口道:“妙计。”
远处的海寇吆喝了半天,见对面无动于衷似乎觉得无趣,便用极其怪异的中原话开口叫喊:“北宣老儿!你们的战舰破成这模样还敢应战,我劝你速速投降!莫要再挣扎了!”
北宣王冷笑道:“你若有本事,今夜便来取本王的项上人头。若还怕本王打翻你们新修的船舰,便早早离开大雍海域,滚回你们的国家!”
海寇似乎对北宣王所说往事心有余悸,安静片刻后才敢继续开口:“我们补给多多,不怕跟你们继续耗着!待我们大军一到,尔等之地必定鸡犬不留!”
“好啊,本王等着你们的大军!”
北宣王一面笑着说,一面暗中感受风向。
他忽然抬手一挥,船舰上的神机箭便如雨般飞向对面的船舰之上,霎时火光冲天,炮声隆隆!只见远处火光之后轰隆隆炸了一大片,碎屑与血红一同坠入幽深的海底,不见踪迹。
炮声连绵不断,火光照亮海域,两军开始交战。厮杀怒吼声与朱辞秋在战场上听见过的一般无二,只是多了些重物兵器坠入冰冷海域的扑通声。
北宣王又一次抬手。
投石器卷起火石,投向海寇冲向他们的火船,海水与火星四溅,错落交叠最终砸在火船之上,将船身砸成两半。
海上硝烟不止,朱辞秋镇定地看着战况,此时辽东军略胜一筹。若是海寇口中大军将至,辽东军恐怕败矣。
北宣王从不恋战,他抬手一挥,前方将士们缓缓撤退,船舰也渐渐有序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除了守在海域上的将士们外,其他的全都往回撤,匆忙而有秩序。
朱辞秋站在最前方,又走在北宣王身后,缓慢朝王府走去。
街上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与白日景象全然不同,他们离得如此近,自然能将海上之事听得一清二楚。
密密麻麻的穿着盔甲的将士跟在他们身后,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可这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响起这道声音后,竟有无数户人家打开窗户与大门,扬起辽东军的番旗,高声呼喊着:“又胜了!又胜了!”
霎时空旷漆黑的街道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人们纷纷涌向大街两旁,不论男女老少,皆对他们夹道相迎。
北宣王笑着往前走。
“早些休息啊大家!早些休息!”
朱辞秋侧头看去时,只看见了他脸上那充满真情惬意的笑容。这才是最真实的北宣王的情绪,没有带着任何一丝伪装。
她也被人们胜利的喜悦簇拥着,她同样感受着来自胜利的呼喊与庆祝,自己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
可当朱辞秋无意间侧头看向人群中的角落里时,她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原地。
巨大的冲击迫使她停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得无法动弹。周遭嘈杂的声音与喧嚣仿佛都被隔绝,人影通通被模糊成一个个虚影。
她的双眼只看见了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个人。她看见那个人站在人群中央,面无表情的死死地盯着她,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口中说出一句无声的话:
“抓到你了,朱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