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冷柔危发怔的片刻,又一道湍流迎面撞来,她下意识抬起手臂,猛地被水流向一个地方推去。
“阿姐!”朦朦胧胧的密音传来。
冷柔危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肩膀,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她借着缓冲的片刻快速凝起了心神,回头,隔着浮动的水泡和桑玦对视了一眼。
少年的蜷曲的长发在水中完全散开,像是海藻一样。
他一双利落浓郁的眉此刻皱起,目光里尽是关切。
桑玦原本在前面游着,不时会回头观测一下后方的情况,见冷柔危那边迎面一个浪头打过来,她人却还在发怔,桑玦毫不犹豫调转了方向,接住了她。
“你没事吧?”
冷柔危听见他密语传音。
又一个急流冲撞过来,将两人彻底撞在了一起。
冷柔危的额头抵在了桑玦的下巴,桑玦被撞有些疼,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冷柔危。
“这里的暗流太乱了。”密语里,桑玦的声音有些局促,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僵硬地向冷柔危解释。
他握在冷柔危后襟的手不知所措地松了松,但很快他又紧紧攥住。
他的心跳好快。
快到连冷柔危都被血戒上传来的知觉所影响了,她看着桑玦峭石般凸起的喉结滚了滚,有一瞬的沉默。
好似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瞬间,只剩这心跳声震耳欲聋。
现在决不是停滞的时候,冷柔危周围的世界像是在飞速倒退,她和桑玦正在漩涡里随波逐流。
“我们必须游到这个漩涡的收束的口子那。”冷柔危沉下心绪,向桑玦传音,与此同时霜缚从她掌心曼出,冷柔危一把抓住桑玦的手,冰凉的霜缚穿过桑玦的手臂,绕过他的肩背,紧紧缠上他劲瘦的腰身。
霜缚另一端的冷柔危亦如是。
这样做是为了两人在湍流中不会走散。
桑玦的脸颊忽然开始发烫,那双柔软的手存在感过于强烈,就像春天的树,将根深深扎在土地里一样,从他的掌心一路曼延,探到了他的心脏。
他们两人被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这个念头飞速地掠过桑玦的脑海。
他莫名的兴奋,紧紧回握了冷柔危的手,分明在冰凉刺骨的不定河水中,脸上,耳朵,都热得厉害。
在桑玦发怔地时候,冷柔危已经再次放出四象萤虫,它们破水而行,仿佛没有感觉到丝毫阻碍。
“跟上它们。”冷柔危传音道。
冷柔危拉着桑玦的手松开,缠在桑玦腰上霜缚瞬间有了紧绷感,将他的思绪狠狠拉回了现实。
冷柔危已经扭头,向被指明的方向游去,紫色的束发带被激流冲散,长发在水流中散开,却毫不在意。
她像一只剪开波涛的鱼,逆流而去。
身形流畅而健美。
桑玦很快追上这道紫色的身影,并肩游在她身旁。
封闭了听感的不定河水里,几乎是无声的,只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中有力的震动。
一片寂静之中,桑玦逆着激流游水,心却是像漂浮起来一样。
此时此刻,他终于追上了十六岁那年,拉着他,带他马不停蹄地逃跑的少女。
她还是没变,一样地一往无前,一样地沉着冷静。
越向漩涡的中心游动,也就伴随着越多的危险。
无数的游魂碎片迎面而来,光怪陆离的画面撞进冷柔危的世界,那是许许多多的别人的人生,灵魂的相撞,屏蔽视觉是无法摆脱它们的干扰的。
那是众生象。
众生象本是万千游魂生活的片段而已,但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它有千万种变化,千万种意识和信仰,具有无所不能的穿透力。
上一世,冷柔危就是差点死在了众生象中。
浩大的喧嚣在脑内铺开,冷柔危仿佛身临人间闹市,穿行过无数交叠的影子。
不知不觉间,好像七拼八凑而成的古怪世界里,只剩她一人。
冷柔危忘记了前因后果,茫然地穿过人群,灰蒙蒙的一条街道,他们的头都低着,脸上神情模糊。
前面忽然从虚空中洞开了一道门,那道门像一张黑漆漆的大口,随着冷柔危的走进,被拉得很高。
冷柔危站在门前没有进去,她听见身后男子冷漠不悦的声音,“她已经疯了,不配做你母亲。你既然如此固执要见她,不肯听本尊的话,那就去好好陪着她吧。”
后背被猛地一推,冷柔危惊恐地回过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觉得她在这时应该惊恐。带着这种情绪,她看到逆光里站着的人影,仿佛一座她无法越过的大山,压在她的头顶。
“轰”地一声,大门被狠狠关上,男子最后的一句话在耳边回响,“看看你所谓的母亲,还要不要你。”
冷柔危被留在了无尽的黑暗里,留在一片讥笑和轻嘲中。
她不喜欢黑暗。本能地不喜欢。
但冷柔危清楚,她已经在适应了。
她已经开始尝试建立新的本能。
极短暂地,有什么东西像流星一样,从眼前划走,似是一张没来得及看清的故人的脸。
冷柔危没有探究,立刻抬起头,迎面向黑暗走去。
一线幽暗的,灰蒙蒙的光,照出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她好像是一个拥抱的,守护的姿势。
这缕光还不如不出现。
冷柔危拎起群摆向前跑起来,她穿过女人的幻影,好像一下子穿过无数的世界。
被她唱着歌谣哄着的时候,被她拉着手在月光里唱歌的时候,被她逗着玩变魔术的游戏的时候……
强迫她练剑练到血肉模糊的时候,掐着脖子诅咒的时候,完全无理地又抱着她哭,却又狠狠地推开她,说不要她的时候……
有太多极好的和极坏的时候了。
——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爱。
一个平淡的声音,像是这些画面的背景音,在冷柔危穿心其中的时候低低响起。
冷柔危加快了奔跑的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离开这里。
——她哄你,也只是因为她随意施与你。
——她不高兴,随时就可以收走。
平淡的背景音还在继续。
极坏,漫长得像是没有终点,是歇斯底里的一切重复再重复,没有新意。
画面里的她和这座囚笼锁在了一起。
冷柔危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终于来到一切的终点。
——那怎么会是爱呢?
她猛地撞进眼前这个世界。
在漆黑的夜里,冷柔危听见女人的哭声,睁开了眼。
女人低垂着头,指尖轻轻抚过冷柔危额边的头发。
她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好像是在为她伤心一样。
她已经厌倦了女人时而强悍发疯,时而又愧疚脆弱。
她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一切,只是冷漠地旁观。
所以,直到女人转过身,黑暗的世界仿佛随着她的脚步铺开,她纵身一跃,跳下了不知存在于何处的深渊时,冷柔危都没有说一句话。
呼啸的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冷柔危从一扇窄小的窗户中探出了脑袋,外面的世界是灰色的,女人赤色的衣裙显得太过浓烈。
她正在向漆黑如墨的深渊下坠。
望着她的眼神里,竟也能看到悲哀和愧疚。
算什么?
她心里不禁讥讽。却仍是感受到隐隐的刺痛。
发了疯地折磨她,又愧疚地医治她。
给她伤口,又给她治愈。
这样就能抵消女人之前带给她的一切吗?
不可能的。
女人再愧疚,离开也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
女人从头到尾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这不是爱。
冷柔危心里的声音和那道平淡的声音重叠。
“吱呀”,厚重的大门打开了,刺眼的光照了进来。
冷柔危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轻快,她跨出了门,走在光中。
沉寂了许久的世界骤然涌入嘈杂的声音。
“本尊说过什么?她连整个魔界都不要了,还会要你么?”
冷柔危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心却越来越沉。
这条路上,挤挤挨挨的人影灰蒙蒙的。
“可怜的公主殿下,这么小的年纪……”
她不可怜。冷柔危想。
“尊上夫人……哦不,那个女人好狠的心,竟然就扔下公主殿下……”
“啧啧啧,所以说,再好的命,出身再高贵又怎么样,造化弄人哟……”
她没有被扔下。是她不要女人,是她没有拦住女人。
“听说尊上新娶了北疆魔族的女子,若是再诞下新殿下,日后公主可怎么办……”
“嘘,别让小殿下听见。”
“公主以后得日子可不好过咯……”
讨厌,一切都太讨厌了。
这些人自以为是的同情她,怜悯她,替她狼狈,无疑都令冷柔危恼火。
她需要安静。
“啪!”
一道霜缚抽出去,画面一转,冷柔危成了轿子上高高在上的少主殿下。
原本灰蒙蒙的世界有了一点鲜明的颜色,那就是她的轿子,她一身浓郁到不能忽视的紫衣,还有她那条闪着寒光的霜缚。
世界安静了,所有人见了她都低着头,小声说话,偶尔和她对视的时候,都怯生生地避开。
距离分明,睚眦必报,秩序就是在此时建立。
她任性,张扬,甚至有些过了头。
但无论她做得多么过火,哪怕被大臣揪到冷戈面前当堂对峙,他也只会撩起眼皮撇来一眼,很快又专注到手中的文书上,轻飘飘道:“小孩子玩闹而已,多大的事?你要赔什么,本尊让库里给你就是。”
没有什么事是他摆不平的。但他独独没有真正地问过一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大臣走了之后,他也不会抬头看她一眼。
“回去吧。”他只是淡淡道。
冷柔危没有动,她拿出自己断成两半的小弯刀,那把错金的小弯刀,是以前冷戈外出征战后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