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玦低垂着头,“和蚌妖打斗的时候,又碰到云端幻海的湍流,受了些小伤。”
他听见背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彻底沉浸在她的气息里,细微地觉察着她每一个情绪的起伏和变化。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桑玦听见冷柔危打开抽屉,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打开了一个药罐,淡淡的药香铺开,桑玦闷哼一声,一股清凉的,有些辛辣的感觉在他伤口上铺开。
他血痕斑驳的后背,像是恰逢春日的桃花枝,随着柔软微凉的指尖,晕开一片云蒸霞蔚的颜色,直染上脖颈,蒸上耳垂。
“没什么,”桑玦攥着衣袂,哑声忍耐,却又轻轻唤她,“阿姐。”
“嗯。”身后的人淡声地应。
粘稠的药膏一寸一寸铺开,随着冷柔危抬袖的动作,扇来阵阵淡淡香风。她指尖的那点体温像是零星的落雪,一点一点,在他的身体上融化,往五脏六腑里透,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拢住了整个心脏。
从昨日绵延而来的酸楚与悲痛,在她温柔的指尖之下,慢慢发酵,桑玦心中巨大的空洞却始终在漏风,他再一次,迷茫了自己是谁。
“阿姐,我不怕疼。你不需要收着力。”桑玦道。
游移在桑玦背后的指尖顿住,冷柔危终于察觉到,他有哪里不对劲。她的心脏,一紧一紧,缩着酸疼,那是血戒上传来的,被弱化过的感受。
“转过来,看着我。”
桑玦转过身,仰头看着她,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打湿了额边的卷发,浓黑的眉,漆黑晶亮的眼,湿漉漉。
他像是袒露在夜色里,被露水打湿的一朵白山茶,似在引着她攀折揉捻。
冷柔危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感受着心脏上传来的属于他的酸楚与疼,这个时候她发觉,她对于桑玦的感情,似乎早已不再止步于控制与怜惜。可要想看清楚的时候,便会隔着隐隐的不安。
冷柔危再次想起问心境中的那个自己,一个闪念,她倾身,握住了桑玦的后颈,靠近了些。
驾驭血弩,就是驾驭勇气,驾驭心魔,就是驾驭情绪,它们殊途同归地要冷柔危驾驭自己。
这意味着,即使面对不熟悉的,不可预测的情景,也清楚地看见那份不安,鼓起勇气探索,相信,即使是她没有经历过的陌生地带,也有能力处理。
而对于冷柔危的陌生,就是处理温柔的感情,看到这种温柔,像它展露出来的一样安全。——就算,像年少时的梦魇一样,也不会有比这更差的结果——因为她已不是当年束手无策的稚童,她手中掌握着摧天坼地的力量。这种强大的破坏性,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安静的军机阁已漫上夜色,这里是飞舟最高的一层,冷柔危后侧方的窗子里映照着天边的云霞,浓郁的颜色从红流淌到紫,瑰丽斑斓,映在她的侧脸。桑玦半跪在地上,玄色的衣袂与她的紫色的裙角交叠一处,他仰头看着冷柔危。
冷柔危垂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一触即分,退开,看着桑玦。
她在这种温柔流动的感情中,像初初展开翅膀,试探世界的雏鸟,眼里转瞬即逝些微的不安,和更多征服世界,征服自我的好奇和渴望。
当冷柔危与桑玦相触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他也在需要着她。
她坠入了他热望的眼睛,互相试探地凑近,蹭一下对方的鼻梁,炽热的吐息交织,寻找彼此的唇。
那是一个温柔的吻,比冷柔危记忆里那些血腥的,对抗的,怨憎的吻,温柔百倍。
好像在互相从对方那里探寻温暖,也在温暖对方。
致命吸引的血气和山茶花的清新交织,似在加深冷柔危对探寻的上瘾,她一边不安,一边清醒地沉溺。
桑玦微微退开了些,气息不稳地去寻她的眼睛,“给我更多的疼痛,让我知道我是谁。”
没有说完的话在冷柔危不由分说地吻中含混,她用力将桑玦的脖颈揽向自己,桑玦也抬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拉向边缘,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进再进。
桑玦得偿所愿地感受到大衍魔藤在经络中扩张生长的疼,霸道,强势,却宣布着他属于谁,入侵他,也治愈他,织好他血痕斑驳的伤口。
他知道他有些卑鄙。
昨日是桑玦离自己真正的身份最近的一次,近到答案就在眼前,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如此茫然漂浮,心底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他的来处,他的母亲。哪怕仅仅是知道她的存在,他也知道了他在世间仍然有故乡。
可是短暂的得到之后又迅速如惊雷退却般失去。
那片刻停留却无限的温柔,反给他的人生增加了一段巨大的悲痛,再次将他狠狠地甩到空无一人的悬浮之地。
失去比从未得到更加难以忍受。
这一次他真的一无所有,只有被他玷污的,母亲的血脉,杂种半妖的骂名,世间的冷眼轻蔑。
桑玦不禁在心底发出疑问,她当初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生下他是否后悔过?是否怨恨过他?对于名震天下的妖王来说,他的确如苗平所说,像是她的一个污点。
否则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
和阿姐一样。
他一无所有,只有阿姐了。
他是半妖血脉,肮脏的杂种,是阿姐告诉他,是他身体染了尘土,不是血脉肮脏。
他靠着这一句话从妖孽横行的暗渊里,硬生生支撑了多少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
只有她的怜惜能填满他,只有她给予的痛能填满他。
只有足够强烈的痛,足够霸道的控制和占有,才能让他从悬浮的空中落到地上,知道有故乡是什么滋味。
只有她。
飞舟在气流中微微摇晃,两只雏鸟相遇,用翅膀相互支撑,在她们臂膀之间的世界与世隔绝,绝对安全,绝对存在,流动的温柔足以驱散一切。
桑玦的背上,伤口中渗出的丝丝缕缕的瘴气,在大衍魔藤愈合皮肉之时,来势汹涌汇聚起来,形状好似一条小蛇,扭曲着缠上冷柔危修长的无名指,似有无限的眷恋与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