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久的蝉鸣,闷热的空气,代表京师的夏至。
存续在顾景渊脑海里的夏日记忆不多,只有黎昭文出现那日,在回忆里长久停留,一幕幕场景都崭新清晰。
明怀说御街的糖水铺新制的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最解暑热,连声央求顾景渊陪他去尝试。
如果那日顾景渊没有答应明怀,他和黎昭文便不会相遇。
他走进店堂,第一眼就注意到坐在窗格边吃甜品的黎昭文,她吃的正是明怀此行要尝试的新制冷饮。
她乌黑的头发上只有一支玉簪修饰,清秀的脸庞不施脂粉,一袭素白裙襦,通身装扮简素,不复在宫内的华贵。
她独自在嘈杂的小店内慢慢进食,眉宇间的清冷萧索有明显的疏离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顾景渊猜测,她身边无随从陪同,大抵是自己偷偷溜出皇城。他没有上前与她打招呼,而是选一个她不易察觉的位置就座。
他不想打扰她,因为他没有资格。
她比他预想中更早离开糖水铺。为了跟上她的脚步,明怀只能在顾景渊的催促下,草草吃几口刚上桌的甜品。
想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皇城,对宫外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各式小摊商品,总能引得她瞩目挑选。
一路上走走停停,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顾景渊和明怀也不得不在小摊面前驻足,装模作样挑拣物什,而后和摊主尴尬相望。
直到金色的日光渐渐不再耀眼,他才终于得知她此行的目的地。
黎昭文在寺内祝祷了很久。顾景渊不信奉神明,但脑海中蓦然有一个念头闪动,驱使他走入主殿。
这里供奉着的三世佛高逾三丈,顾景渊抬首凝望,只觉佛像无形的庄肃,令他的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他诚恳地跪于佛像前,默默祈祷,盼天灾平息,盼百姓安乐,盼黎昭文得偿所愿。
寺内的香客礼佛结束,无一例外都会到斋面馆吃一碗斋面。
黎昭文耳听路人口口称赞斋面的美味,步履不自觉地走向斋面馆。
顾景渊默默跟上,就座于她身后。
今生来此故地重游的不止黎昭文一人,顾景渊也是。
他一如既往,没有上前打搅,只静静坐在她身后。
本以为久别经年,谢婳已经认不出自己了,却不料她竟会主动相询。
谢婳观察眼前人的惊讶神情,愈发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喜道:“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你,当真是有缘,你我多年未见,你可还记得我是何人?”
不等顾景渊反应,她便拉着黎昭文过来同坐。
黎昭文见顾景渊也在这里,也有些惊讶。
谢婳左右相顾,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在细想之前,她有一事要确认,“文儿,我之前问你则卿在不在京师,你分明回答不在,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她毫不顾忌顾景渊在场,当面拆穿黎昭文。
黎昭文讪讪解释:“那时候不在,这几日才刚回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坦然在顾景渊面前编造谎言,甚至直视他的眼睛。
谢婳忽略此节,以慈爱的眼神望着顾景渊,“我离开宣州时,你还只是个四岁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想不到夫人这么多年还记得我。”顾景渊闻言黯然。
“傻孩子,我怎会忘记你。”谢婳双目泛起一层泪光。
眼见气氛渐趋凄黯,黎昭文转移话题,“阿娘,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在宣州的事,你和顾……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顾景渊下定决心不再和黎昭文有任何牵涉,然而事实总不如他所愿,他们之间仿佛始终有一条紧密的线,让他们无法失去联系。
黎昭文在池州的一切,顾景渊都知道,包括谢婳是她母亲。
适才他见到黎昭文对面坐着谢婳,下意识便想要起身离开,但谢婳的目光早就凝注在他身上,如何能在她注视之下悄然离开?
好在黎昭文对他并无明显的排斥之意,只对他和谢婳的关系心生好奇。
谢婳缓缓道:“你未出生前,你爹爹在宣州当过几年差,我与则卿的母亲便是在那时相识的。我和她说话投缘,常常到她府中做客,就连则卿出生那日,我也在场。倘若后来我们没有离开宣州,我就能亲眼看着则卿长大了。”
“你们后来失了联络,难道是因为顾夫人去世吗?”黎昭文问。
谢婳心下责怪她的口不择言,唯恐触及顾景渊的伤口,但仍是悉心回答她,“若龄病重的时候,我有孕在身,不能前往宣州与她相聚。后来……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了。”
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自那之后,则卿就随顾将军在军营生活。我们之间也就断了联系。”
谢婳和若龄情谊弥笃,失去挚友的心情不亚于顾景渊的丧母之痛。她尝试过写信询问顾景渊的近况,每每下笔时却总是不自觉写下有关若龄的往事。
寄往宣州的信从来没有离开过池州,一如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朋友之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