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这方瞧见身上伤处被好生包扎过,道谢的话才要出口,不过是又瞥了眼那人眉眼,便下意识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山野精怪。”他笑了笑,“区区不才,不过半个江湖郎中,复姓长鱼,单字一个舟。你呢?”
沈郁未答,长鱼舟也不勉强,只将一个黑漆漆的拇指盖大小的药丸递过来:“解毒的。别吞,嚼烂再咽。有点苦,忍忍。”
沈郁掌心托着药丸,悄然打量那人神色无果,转念一想若这人真要给他下毒也无需等到现在,遂安然送入口中。
药丸苦味很重,绝不是长鱼舟轻描淡写的“有点”。他梗着脖子把药丸嚼得稀碎,半晌面上竭力维持的波澜不惊最终还是破了功,就着长鱼舟递来的茶杯饮了口水,苦味仍旧执着地在口中蔓延。
长鱼舟不禁失笑:“小小年纪作什么老气横秋,来,张嘴。”
沈郁张口,下一瞬甜味舌尖荡漾开来。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里小石头似的东西,复又轻轻咬了咬,软硬参半。他不敢再咬了,用舌尖推到侧边含着,腮帮子鼠似的鼓起一块。
“这是什么?”沈郁问。
“饧。没见过?”长鱼舟颇感意外,把油纸包摊开,里面躺着十来颗微微发黄的麦芽糖块,“寻常孩子都喜欢的。”
沈郁摇摇头,那包糖便到了他手里。沈郁指尖戳在糖上,又拿起细看,再放在鼻尖轻嗅,最后珍惜地收进怀里。
“你这样放要捂化的。”他微微一勾唇,以扇挑开厚棉车帷帘,“快出城了。”
沈郁闻言望去,马车已然驶出街市,沿着主道向近在咫尺的城门行去。远处山色灰蒙中透着点盎然的绿意,云悠然,风悠然,分明一片风光正好。
是他不曾留意的风光正好。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便又被压下去。出城后人丁稀少,逃跑将会难上加难。
长鱼舟瞥见少年复又端起的戒备,觉得有趣得紧。他慢悠悠放下帘子,把怀里汤婆子给沈郁递了过去,自顾从旁侧取来橘子,剥得满车清香。
“你身上余毒未清,内伤服药便需得至少半月,这还没说外伤。耐着性子慢慢修养吧。你名什么?”
沈郁抿唇不答,这时一个滚圆剥了皮的橘子落在手里,连橘丝也剥得干干净净,握在手里圆润可爱。
给他橘子的人则没骨肉似的躺去他对面的软塌上,慵懒地瞥了他一眼,清澈好看的凤眸流淌过一丝狡黠的微光:“不说?那日后管你叫小翠。”
闻此名,沈郁眼尾抽了抽,好歹是忍住了没为不用这破名字而自报家门。
长鱼舟心满意足,勾了勾唇角合眼躺下了,口中含含糊糊:“吃什么喝什么车里都有,你自便。困了就躺下睡会儿,别喊我。”
几个呼吸的功夫又睁开眼睛:“也别想跑,你逃不掉。”
沈郁呼吸一滞,但那人自说过这句之后便当真不动了。
这一路,长鱼舟在与庄生攀谈,沈郁则捏着那枚干净的橘子,不言不语盯了他一路,神色复杂。
这人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但言行举止始终透着股心慵意懒的倦意,但若说他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偏偏那双眸子总不经意间流转出老狐狸般的精明和狡黠,又偏偏这几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竟并不违和,反而给这人增添了些许神秘莫测来。
且他衣着乍一看素雅内敛,但再一细看,这件以银丝绣着三两竹影的月白长衫,用料分明是柔软轻盈的幽州锦,那栩栩如生如有摇曳的竹纹绣工也非是寻常绣娘能绣的出的,这样一匹料子价值好几金。
而这马车内的其他物件亦是价值不菲,雕花繁复镶嵌鸽血宝石的卧狐汤婆子、晶莹剔透的荷叶游鱼翠玉茶盏、以黑曜石白玉为子的小叶紫檀金线棋盘……
沈郁越看越心惊。他说自己只是江湖郎中,沈郁是半分不信的,江湖郎中怎么会又如此气度与排场?
但细数那些个大门大派,倒也没有哪个掌门公子与这人气质年岁相仿。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来历不明不说,沈郁甚至看不出这软骨头男人武功深浅。可如今他余毒未清内力尽失、外伤未愈,断不得贸然行动。索性先按耐不动,等寻着机会再逃也不迟。
傍晚晚霞沉沉,他们于一小城客栈落脚。
长鱼舟派心腹林岸去开了两间上房。他接过钥匙,睡眼惺忪跟着店小生走入房中。
沈郁跟着往屋内走,忽觉背后有股令人发毛的视线。可待他回过头,方才站在他们身后的林岸已经开门进另一见房屋去了,并未瞧着他。
“出什么神,怎还不进来?”长鱼舟懒懒往床上坐,屁股才挨上床榻又站起来,取来桌上纸笔写下什么。
“照这个做,其他菜式随便上几道,要清淡的,忌发物忌荤腥。”长鱼舟将纸张递给店小生,而后转头问,“想吃什么?”
沈郁一愣,半晌才意识到是在与他说话:“我?”
长鱼舟好笑道:“这屋里还有旁人么?”
沈郁默了默:“都好。”
长鱼舟便对店小生一笑:“再添点甜食,一壶——算了,去吧。菜式不急,等汤好一并上来。”
待店小生退出去,长鱼舟褪下狐裘丢在床边,向沈郁招手:“过来,将上衣脱了,给你施针。”
沈郁依言褪下上衣,背对长鱼舟盘膝坐下。
长鱼舟见他乖顺,不由勾了勾唇角,并指取出金针,掠过火苗的金针在他掌中灿灿生辉,如一道道金光落在沈郁背上。
他下针极快极准,金针灌注着内力,沈郁只觉针落下之处很快暖和起来,由一点两点蔓延开来,渐渐全身都好似被温热的泉水包裹着,很是惬意。
身后之人开口,声音亦是温如泉流:“运气,调息。”
沈郁便驱使内力游走于全身,另一道内力与他的内力交缠着淌过四肢百骸,那道内力尤为温和,如清风流泉游走于经脉之间,将体内的杂气污浊冲刷得一干二净。
沈郁随着这股热流调息打坐,将内力在体内运转一周之后,身后人唤他收气,这方收了针。沈郁只觉这股暖意竟久久不散,不过是打坐一炷香的功夫,阻塞的经脉畅通无阻,内力恢复大半,属实惊人。
长鱼舟起身展平衣袍,将针囊收回怀中:“身体亏损得比我想象还要厉害些,旧伤未愈添新伤,内损日积月累。你这究竟是下山历练还是出来挨打的?哪个门派的?饿得瘦成这样,你师傅没给你留银钱供你吃饭么?”
沈郁好似什么字眼刺到,垂眸不语。
“罢了,”长鱼舟摆摆手,“先好好修养,待伤病好转些,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沈郁惊诧地大睁双眸:“你肯放我回去?”
长鱼舟好笑道:“我像什么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么。”
沈郁将信将疑。
“昨日在黑市买下我的不是你,那人要将我绑去当蛊苗。”他话音一顿,抬眸,“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鱼舟兀自斟茶,笑眼盈盈:“好奇?我慢慢讲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