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取了两张银票用茶杯压在桌儿上。
刃庭花摇摇头:“我说的是黄金。”
长鱼舟登时炸了:“你怎么不去抢?!”
二百两于长鱼舟而言不疼不痒,可若是被刃庭花当成肥羊生宰,就是另一回事了。
刃庭花无赖笑道:“能让你有眼缘的自然贵。”
长鱼舟不做他言,只一副“我且笑看你狮子大开口”的模样斜眼瞧他。
刃庭花生怕他那点儿好生之德被磨没了,连忙松口:“折半,百两黄金。”
“罢了,什么人寻不得非要在你这儿买。”
长鱼舟一笑,起身便走,果不其然被刃庭花拦住。
“只一颗合魂丹,如何?”
合魂丹虽不得医死人肉白骨,却也是能救命的的灵药,炼制起来极其麻烦。不过长鱼舟懒得再陪这厮喝着寒风杀价,将随身带着的药丸丢过去:“人归我了。”
刃庭花敛了桌儿上的银票和丹药:“你下楼顺便把姑娘们给我叫上来。”
长鱼舟没理会,才转身又被唤住,不耐道:“还有什么事?”
刃庭花抿抿唇:“总觉得用一颗合魂丹换个孩子实在是……你不会真是断袖?”
长鱼舟气极反笑:“刃庭花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刃庭花吊儿郎当一笑:“不是就不是,凶什么。公子慢走。”
长鱼舟给他一记眼刀,折身下楼给少年包扎疗伤,同榻将就一夜,转日画舫靠岸后亲自抱回客栈,稍作准备上马车继续北上。
长鱼舟无法告知沈郁自己与刃庭花本是同僚之事,遂只将昨日之事断章取义地描述个大概,只让他知晓自己有意救他,遂花大价钱从那人手中将他买下。
沈郁虽是将信将疑,却不可否认跟在长鱼舟身侧,总比落在那人手上好,遂一作揖:“多谢前辈。”
这句前辈却叫长鱼舟分外受用,趁着他戒备稍减趁热打铁套了几句话。然而无论师出何处还是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答,只说自己年岁十四。
长鱼舟瞧问不出什么,便与他闲谈诗文。
两人从诗词歌赋聊到天文地理,再到兵法妙计,长鱼舟发觉这孩子可谓博览群书,且颇有其独到见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对其愈发欣赏喜爱。
相谈甚欢忘记时日,直到店小生来叩门上菜,二人才收了话头。
初春没甚鲜蔬,所上菜式皆以清淡鱼鲜禽肉为主,另有两三道白菜山笋菌子之类的素菜,每道菜量并不多,刚好够二人食用。
沈郁属实饿了,但碍于寄人篱下,也不好主动上前同食。长鱼舟兀自落座,看了眼杵在一旁的小孩儿,不由得失笑:“看我作甚,坐下吃饭。”
沈郁小声道谢落座,待长鱼舟举箸进食,才夹起一口离自己最近的鸡丝豆腐送入口中。
长鱼舟假借端碗喝汤,半垂着眼帘瞧他。
沈郁食相很斯文优雅,小口小口吞咽,颇有些赏心悦目,然食量不小,速度也快,很快一碗米饭见了底。
长鱼舟饮食挑剔,吃了几口就撂了筷子,看沈郁的眼神愈发光明正大。
沈郁进食认真,许久后才留意到紧锁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时不知所措,含着食物与长鱼舟对望。
长鱼舟低低笑了,移开目光,垂眸为他布菜:“你吃你吃,我不看你。留点胃口,一会儿还有汤。”
正说着,店小生将汤端上来。
只一小盅排骨汤熬得奶白,其上飘着两片鲜绿青菜,骨肉鲜香与淡淡的药香飘来,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这盅汤本是店小生摆在长鱼舟身前的,却又被一只莹白修长的手端给了沈郁。
沈郁看着只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这盅药膳就是长鱼舟进门后写下的那页纸。是特意写来给他补身子的。
他一时心绪,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长鱼舟却只一笑:“吃吧。”
沈郁不信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会温柔待他而无所图谋,可他还是分外珍惜地将最后一滴汤汁也吞入腹中。
多年之后再忆起此事,他已然记不得这碗汤究竟是什么味道,只记得那是他漂泊无依许久之后的第一碗热汤,这碗汤特别温暖,带着淡淡的药香,有点像那时坐在对面笑望他的人。
是夜,长鱼舟看倦了书,起身于金兽中点了香。
沈郁静默地看着青烟升起,柔和的香味随着炉中漏出的丝缕青烟缓缓散开,与先前他枕在那人腿上时嗅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出神的功夫,长鱼舟已经褪衣上床去了。沈郁本欲取来富裕的被褥打个地铺,被床上那人唤住:“初春大冷的天打什么地铺,上来。”
这次沈郁没乖乖听话,铺了被子就往地上躺。
“大小伙子扭捏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长鱼舟起身将人扛着丢回床上去,吹熄了多余的灯盏,只留下一豆微弱的灯火,回眸见他贴在床内侧,瘦瘦小小的一条儿,活像个壁虎。
长鱼舟失笑,径自上床。
沈郁听见旁侧掀被子的声音,又极力将自己往床缝中塞了塞,面壁良久,直到听身后呼吸声渐沉,才缓缓转过身去。
长鱼舟仰面睡着,墨发如瀑布般披散于洁白床面,烛火勾勒着他侧颜的曲线,微光跳过他微卷的长睫,一切柔和得刚好。
沈郁窥视得颇有些心虚,不由得藏入被中。黑暗夺去视线,于是鼻尖缭绕不去的安神香味道更为彰显,比香炉中渗出的香气更柔和,掺杂着淡淡的药香,是独属于身边之人的气味。
明明是能抚平人心头涟漪的气味,却叫他却陷入更深的迷茫之中。
流离失所、受人追捕多日,他怎么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安然地与一个陌生人度过一日,受那人施针喂药,与那人一同食同住,甚至挤在一张床上入眠。
沈郁想,他大抵是疯了。
他又偷偷将被子打开一个缝,透过那点缝隙望过去。眼前人被他吵醒了,侧过身面向他。
沈郁心下一惊,忽被一只手按在头上,逗猫儿似的揉了揉。
“睡不着?”那人眼睛没睁开,声音低沉喑哑。
沈郁下意识躲进被子里。
半晌,他觉得自己这般有点丢人。
但就是不敢出去。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久到扭曲的肩膀都有点发酸,久到被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浑浊,久到脸庞的炽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终于慢慢探出头来。
长鱼舟好似彻底睡熟了。
是毫无防备,还是?
沈郁悄悄伸出手,以掌为刃,聚着十成内力向眼前人喉咙斩去,掌风震开墨发簌簌而动。
手掌倏然悬在离颈半寸得位置停下来,那人依旧睡得香甜。
是不是应该逃?
可是被子很暖,身侧这人的骨子里的慵懒好似会传染一般,沈郁觉得没来由的倦怠,只想深深陷进柔软的床褥之间。
他想,也不急于一时,如今他身体还未恢复,而这个人医术又高明,待休养几日,内伤好得七七八八时再逃也不迟,这般日后在再遇见追捕他的人总归更安全些。
不算借口。
这般想着,沈郁复又钻回被中,于墙角蜷缩成一团,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但他不知道的是,躺在他身侧的人于昏暗的灯火中睁开了眼睛,眼底是一片清明。
长鱼舟望着他,眸子深深沉沉。
良久,嘴角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