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此事扫了游街的兴致,两人遂去河畔寻宋子游他们会合。奈何长鱼舟又走错了方向,待登上画舫,宋子游已经灌了满腹茶水,等得颇为不耐。
“可还能再慢些?等你的功夫茶叶吃了百八十斤,活要撑炸肚皮。”
宋子游白眼翻上苍穹,话虽这般说,手中仍有条不紊地剥一圆滚滚的橘子。朝彻则坐在画舫船头,两条长腿悬空垂下,抱着满怀各式小吃点心,对沈郁招手。
沈郁兴致缺缺,但不好驳他的好意,过去与他并肩坐了。
岸边栽着腊梅,星星点点染了一片红,元宵节的花灯还未撤下,两相应和,别有一番韵味。
“朝彻哥……”沈郁心中郁结不散,张口开了个头,又不知从何说起,与朝彻对视良久,忽泄了气般垂下眸子,取了颗糖含入口中。
“老叹什么气?”
听朝彻这么说,沈郁方知自己又叹了气,他摇摇头。
朝彻不怎么会哄人,绞尽脑汁才道:“要么我给你讲个故事?”
未待沈郁回应,朝彻便自顾自说起来:“从前,有一堆无家可归的小屁孩儿,他们自记事就开始习武,为的是日后能服侍一些大人物。”
“某一日,未来要服侍的大人物们过来视察,叫我们几个孩子比武解闷儿。孩子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只若能被哪个大人物瞧上,日后风光无限。反之那些不被瞧上的,便会成为再寻常不过的侍卫,亦或是死士,日后葬身何处不得而知。”
“那年我十岁,长得很是瘦小,众多同龄孩童里最弱不禁风的一个,”朝彻抬手画了个杠,大概是七八岁男童的高度, “大概这般。没人高看我一眼,其实便是我也觉得石峰大人物的活计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况且我也不愿意侍奉他们。”
“但不甘心就真这么输了,于是比武仍旧卖力。不过最后还是输得彻底,寻个角落上药的时候,子游走过来瞧着我,说‘你好厉害,来年我想让你做我的侍卫。’”
“我也不知他因何觉得一个失败者厉害,但被肯定还是头一遭。我想,我当是不该辜负他的。自那起我才终于不再迷茫,最后一路摸爬滚打,倒也算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说到这,朝彻用指尖扣了扣自己藏不住的酒窝,难为情地笑了笑。
沈郁对于长鱼舟那句“众生皆苦”和“路还长”,忽然有了种拨云见日的顿悟,但又没这般透彻。不过只若拼命挣扎,不枉当下便罢。沈郁抬眸,难得勾了抹笑意:“谢谢朝彻哥。”
而后朝彻又如数家珍地与他讲了许多幼时趣事,件件与宋子游有关。
沈郁安静听着,他细想来,自己这辈子回味的过往事,除却历年春节与胞兄相见,便是与长鱼舟相处的这段时间。
不枉当下么……
微风携着花香拂过,吹散了纠结在发梢的愁绪,洒落一江往事。
画舫傍晚泊岸,四人用罢夕食后提灯去茶楼听书。
茶楼二层,小桌之间以屏风隔着就当是雅间,好似真能隔出个世外桃源来。长鱼舟推沈郁坐自己身侧临近看台的那一侧,除了沈郁其余人也没什么听书的兴致,饮茶的饮茶,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瞌睡的打瞌睡。
“上次说到三年前的剿魔一事,那时正逢清明时节,草长莺飞。前武林盟主岳衔协武林诸门派将魔教老巢围了个水泄不通……”
早期那些才子佳人、痴男怨女的故事早已听得人耳朵起茧子,说今书先生讲的大抵都是江湖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说正派如何挥挥袖就将魔教中人打得落花流水,讲得那叫一个开怀。
长鱼舟以杯盖撇去茶水浮沫,唇角勾了意味不明的弧度:“编得倒是热闹。”
沈郁回过头问:“尽是假的?”
“也不是,不过真话两成不到。”长鱼舟道,“当年剿魔的确实是岳衔带领诸多门派。魔教在雾山山顶,雾山雾气迷人眼,毒物遍地。他们才行至半山腰就晕头转向,只得原路退了回去。最后与魔教一战的,另有其人。”
沈郁来了兴致,追问道:“是谁?”
长鱼舟道:“银岭云谷的老谷主沈极只身上魔教。”
沈郁瞳仁一震:“可云谷不是向来避世?况且雾山险峻,如何只身……”
长鱼舟一笑:“沈谷主递了拜帖,由魔教左使亲自迎进去的。”
沈郁大为震惊,长鱼舟道:“沈谷主光明磊落,魔教教主赏识其胆识,二人圈地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
而后长鱼舟不再提及云谷,转而言其他:“说个有意思的,魔教原先是名为‘浮萍门’,不过总是被一口一个‘魔教’的喊,现任教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浮萍门’改了称呼,自此就名‘魔教’。”
这会儿茶楼小厮端了新茶上来。长鱼舟泼了冷茶,新茶才入杯,他便敏锐觉察到这小厮不大对劲,分明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一直昏昏欲睡的朝彻抬起头,悄然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沈郁也后知后觉,不动声色地打眼扫过茶楼四周。许多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有饮茶客、有小厮还有婢女,乍一看至少有七八人。他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然而心头仍是七上八下,置于双腿之上的手微微握紧。
这时忽有只手覆上他紧握的拳头。沈郁抬眸,长鱼舟对他浅浅笑了笑,目光平静从容,分明是叫让他安心。
沈郁心头烦乱一扫而空,长鱼舟端了茶杯,慢条斯理饮了口,将下过药的茶尽数咽下去,对沈郁笑道:“若是听着无趣,不若早回?”
沈郁应了。此时宋子游也得了朝彻的暗示,不动声色地起身归去。
数人一路尾随,朝彻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宋子游低声一笑:“倒是许久不曾被人盯上了。”
长鱼舟亦是笑得从容:“请君入瓮。”
唯有沈郁面色凝重。长鱼舟便悄然牵住他的手,在他掌中写下:有我。
夜凉如水,明月微寒。
四人由灯火通明的大街拐进月光都不愿亲近的巷角。得知跟踪失败,身后脚步声再不加掩饰,四面八方冒出十来人,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宋子游没少遇刺,已然是神色淡然、波澜不惊;朝彻显然有些跃跃欲试,握紧“镇千秋”,宝刀出鞘,刀刃闪着腊月霜雪似的寒芒;长鱼舟则递过自己傍身的匕首‘断韶华’给沈郁:“你先用着,我用不上。”
沈郁举起匕首横于胸前,长鱼舟俯下身在他耳畔笑说:“你得看上他们谁的剑?我给你取来。”
这话未免太张狂,沈郁却不由跟着勾了勾唇角,当真打量起周围人的武器来。围着他们的一共十六人,着便装的十个,其余六个着夜行衣,多数都拿着短刀短剑这般易于隐藏的武器,唯有四周为首的人武器与众人不同,刃光森寒,一瞧便是是吹发即断的名器。
沈郁打量一圈:“那就西边为首之人的剑。”
长鱼舟:“哪边是西?”
沈郁:“蓝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