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许久,忽而清醒过来,低声喃喃:“是,若是你幼弟,定然过得安然喜乐。”
沈郁不敢信,长鱼舟所言的“喜爱”,不是为了他这张皮囊。
可如今长鱼舟眸中望着的少年生得一张不讨喜的冷脸。与那人曾讲述的那个真正的弟弟不同,他没有明媚如风的笑意,也没有活泼开朗的性子。
沈郁想不透,长鱼舟透过这副不讨喜的皮囊究竟能看到什么。
长鱼舟未见沈郁眼底暗淡,只道:“你且心安,我定不薄你。”
沈郁惨然:“你迟早会后悔将我认作幼弟。”
迟早会发觉他与长生是两个孑然不同之人,会发觉他只是一块又冷又硬的冰疙瘩,是一只流落街头麻烦缠身的肮脏小狗。
长鱼舟不解其意,握着他的手,千般温柔,万般珍重:“绝不后悔。”
沈郁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好似认命一般,目光中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唤:“哥……”
厌倦孑然一身,渴望亲眷暖怀牵念的,又何尝长鱼舟一个。
自幼被教以清心寡欲,如今他心底潜藏着的艳羡如日益疯长的荆棘,经年克制压抑的心绪此刻开始反噬,如虫蚁噬骨。
哪怕长鱼舟的温柔是给透过他给另一个人的,他却仍贪恋不舍放手。
明知这不过是一触即破的镜花水月,他仍清醒着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那便这样吧。
贪婪地饮鸩止渴也罢。
被褥暖人,小炉升烟,沈郁挨着长鱼舟,不知不觉在淡淡的药香中睡着了。
梦里没有一成不变的雪山,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尸骨未寒,只有烂漫的春日,鸟语花香,小桥流水。
长鱼舟站在桥上言笑晏晏,双手拢在嘴前远远唤他。
他也大声应了,疾步向那处奔去,长鱼舟张开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
可透过湖面的投影,他看到湖中的自己,生着一张陌生的脸。
转日沈郁罕见德醒地甚迟,梳洗后与长鱼舟共用朝食。
长鱼舟没甚胃口,伏在桌儿上研究那柄暗器飞刀。
这把飞刀很寻常,乍一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刀刃上抹的是一种非名为“勿行”的麻醉性毒物,能让人在受伤瞬间不能行动,亦可长期封闭武功内力。
江湖上能制得出这种东西的,佰草山庄一处、予君阁的池未央,再有便是他自己。不过制出的毒物往往会售往各处,制毒的是这些人,使毒的又未必是谁。
线索断在这儿,长鱼舟把那小飞刀随意收了起来,问沈郁:“你可知那女人究竟与你们世家有何纠葛?”
沈郁摆首:“我们家族向来避世,实在想不出与其他门派有什么纠葛。”
他想了想,又道:“大抵是图家主留下的东西。我先前也过向其他门派弟子,但途中察觉他们对我有所图谋就逃了,再之后捉我的便更多了,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捉我的只剩下那一批人。”
长鱼舟颔首,问:“昨日那女人你先前也遇见过?”
沈郁道:“不曾。”
长鱼舟眸色深沉。
若说那女子有“勿行”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她竟能在暗香□□钉下保住一命。要知,暗香□□钉是他研究出的奇毒,便是医仙池未央,在毫无准备下也绝无可能保下一命。
要么是她提前服过避独丹化去大部分毒性,但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避毒丹价格昂贵,能在暗香□□钉下保住一命的避毒丹更是千金难买、况且就当真是为了对付他特意备下避毒丹,但眼下他只是喜好以金银铜板之物作暗器的璇玑楼楼主谢卿,江湖人所知的谢卿并不用毒。她又怎会提前备上并无用处之物?
要么,她跟自己一般无二,是个……
但未听说佰草山庄有这样的人物。
长鱼舟闭目按了按额角。
还有就是沈郁最后使出的那招剑法,那凛冽的招式,冰封万里的孤寒,他定是在何处见过的。
倏然福至心灵,长鱼舟心头猛地震了震。
他绝不会记错,三年前雾山剿魔一战时,云谷谷主沈极就用过这一招从魔教右使手中救下了某个门派的掌门,继而只身上雾山,一战成名。
曾经的云谷在江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有几分莫测又避世的小门小派,而经这一战,云谷的形象与地位彻底在江湖中显现出来,无论是魔教还是其余门派,都不得不承认云谷实力之强,可震四方。
但去年冬初,这般强大的雪谷却惨遭灭门,一夜之间横尸遍地。是何种势力能拔掉云谷这一棵百年巨树却不得而知。
长鱼舟失神喃喃:“云谷……”
沈郁脸色霎时瞳孔紧锁,面色惨白。
见他如此反应,长鱼舟亦是如遭雷亟。他先前确实不曾往云谷那边想,据他所知云谷一脉都死绝了,竟真是云谷?!留下世人苦苦求不得的《霜山图》的那个避世家族云谷?!
他曾因沈郁举手投足的大家风范戏称他为小公子,却没想他竟真是云谷沈小公子!
沈家竟还有活口?!
长鱼舟思绪百转,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生怕又让沈郁多心。恰此时宋子游在门外叩门,长鱼舟安抚地拍拍沈郁手背:“你莫慌,没觉得你烫手,只是略有惊愕。你是我幼弟,为兄不会弃你不顾。先给子游开门,旁的我们改日再说。”
沈郁神色稍霁,起身开门。
宋子游问了问长鱼舟伤势,坐下兀自捧了茶杯与长鱼舟攀谈几句,沈郁见来他似有话要说,识趣寻个借口出门去,留他二人对坐。
待沈郁走后,宋子游调笑道:“昨晚我想了许久才意识过来,以你的身手怎么会需得肉身挡刀,原是苦肉计骗这么一个小孩子。阿舟,你真是心黑如墨汁。
“赌他在意我罢了。”长鱼舟指头下意识抹过药碗边缘,微微出神,“可以瞧见他哭,我便后悔了。”
“是把人吓得不轻。”宋子游笑笑,“怎么,老狐狸也有心疼的时候?”
“嗯。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长鱼舟自嘲一笑,“试探原本不过是徐徐图之的一环,未曾想最后竟是我先将心意尽数剖白给他看。”
宋子游笑问:“那定是如愿了。何时行礼?”
长鱼舟莞尔一笑:“我并不打算行结拜之礼。”
宋子游一愣,长鱼舟则道:“那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词说来实在无趣。只若他心里当我是长兄,这便足以。”
“不过,他可知晓你的身份?”宋子游又问。
长鱼舟摇头:“现下他只知我是谢卿,其余的……待他长大些再与他说。”
宋子游蹙眉:“万一日后他发现你们立场相悖,你又当如何?”
这此回应他的是冗长的沉默。长鱼舟偏头望向窗外,有风轻拂而过,流云悠悠。
他倏然一叹,继而又勾起那抹浅淡的笑意。
“他确实与我立场相悖,亦迟早要走他自己的路。如若有缘,日后亦可对坐漫谈。不过,若他执意与我桥归桥路归路,那便也随他。”
“这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我总不能因为待他好,便要拴着他与我并肩。”清风拂过长鱼舟额前碎发,他抬起手将发丝别在耳后,“想必分离之时他已然可以独当一面,这般倒是与我盼他护他无虞之愿不相违背。”
宋子游叹:“阿舟你……”
长鱼舟低声笑了笑,低垂的眸子抬起来,里面乘着二两清风:“况且没谁非要与谁一辈子。不似你和朝彻自小相依,我得遇这么一个人,一片赤诚换得披月光踏白雪地同行这么一程,这便足够了。”
宋子游沉默良久,喃喃道:“阿舟,究竟该说你通透呢,还是……”
“不是通透。”长鱼舟但笑,“我只是比旁人多了些无畏罢了。”
正因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以较旁人凭空多出一腔孤勇,也肯为一人破釜沉舟。
“不说这个,”长鱼舟道,“你来寻我不止是为了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