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这碗没甚卖像的面被端至沈郁面前。柯拉图并不清楚沈郁不喜羊乳羊肉这类味重之物,沈郁也未言明,只是分外珍惜地挑起根粗细不均的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再咽下。
“谢谢,”沈郁垂眸,眼眸中沉淀着水波似的流光,“我很喜欢。”
这一日,他们在院中共用午饭,比武切磋,并肩坐在屋顶赏大漠夕阳、飞鹰盘旋。沈郁并不清楚“安达”所谓何意,可阴差阳错之间,他们已当彼此是自己的“安达”。
而同一日,长鱼舟与莫怀安策马来到钟鼓城的西北边的小巷。
此处相对城东南建筑少,住民也少,打眼望去满是苍凉衰败,不时有咳嗽、呻吟之声在狭小石巷中回荡。进了城的流民大多被赶到了这里,三五一堆或躺或靠依偎着石墙,嘴唇干裂面色泛请,皆是一样的枯瘦病容。
听闻马蹄声,他们空洞地眼瞳随着头的转动不自然的朝向长鱼舟二人,重寻焦距后,这些目光或是祈求或是恐惧或是疯狂,有人动了动手身子,但动作终是随着莫怀安握上剑柄的手止于现状,没人敢上前;而有的则一动未动,兴许是病得太重昏睡过去,又或许已经死了。
“公子小心,”莫怀安震慑般的森寒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几人,沉声道,“有些流民性情——”话只一半,便将这些欠妥之词尽数咽下。
“我知晓,”长鱼舟深叹,“亡命之计,又能有多少人维持理智、坚守底线……这些流民来此多久了?”
莫怀安道:“有些日子了,城里吃食不足,让铺子里的伙计们回中原后,我将存粮大多散了出去,可那点儿粮食哪里养得住这些人,前些日子都发放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一些够自己人用的。”
长鱼舟颔首表示知晓了,他让莫怀安候在原处,自己走向难民,连蒙带比划说明了来意,接连诊断几人。
症状大抵与莫怀安之前说的一般无二,病因不过是城中天气闷热,死去的流民尸骨未得处理,腐烂后病气由肺而入,染了活人。
回程时,长鱼舟在拟了个方子,交给莫怀安。后者一行行看下来,摇头:“有几味药材城内存量不多,只是几幅药还好,若要治所有人,还是得从中原运来。”
但从中原到钟鼓城遥遥千里,这边人传信过去,马车再拉着药材运过来,这一来回少说也得个把月,等到那时钟鼓城成了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长鱼舟问:“药材之事,若现在南下去临近小城买,能凑多少?”
莫怀安道:“眼下疆北大抵是一个情形,便是凑也凑不得多少。公子——”
她说着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上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男一女。
这两人都穿着大漠服侍,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高高瘦瘦,面目被纱巾挡着,只见得一双分外冷漠的杏眼,眼下悬着颗血色小痣。那女子亦是高挑,只露出上挑的狐狸眼里是与那男子如出一辙的冷漠无情。
莫怀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长鱼舟方才并未留意那二人,低声问:“怎么了?”
“他们不是本土人。”那两人已然走远,莫怀安却并未收回目光,“腰侧环扣绑错了,大漠女子绝不把腰铃绑在左侧,寓意不详。如今罕有人往大漠来,来者必不寻常。稍晚我去探查一番,但愿是我多心了。”
长鱼舟颔首,莫怀安问道:“至于这疫病,公子可有打算?”
“也不能放任不管,先去将这几味药材尽数买来,配几副药分给初病的患者,孩子、女人、男人、老者,各选几例试药。”
如此这般,几日后,试药的病患症状皆有好转,有些体质较好的患者已然痊愈。
药有效,但手头药材已然所剩无几。长鱼舟思量许久,终是提着药与药方,以曾经用过的另一重身份——原浟,给钟鼓城城主递了拜帖。
如今这天下神医有三:妙手回春范决明、悠游子池未央、玉面修罗原浟。这三人各有各的专长范决明擅医顽疾、池未央擅疗伤、原浟则擅解施毒解毒。
但不管专长为何,区区时疫皆不在话下。
城主近来正因钟鼓疫病焦头烂额,听闻原浟递上拜帖,纵然早有听闻原浟这人冷血无情,此刻仍是喜大于惊,连忙出门迎接,亲自将人请进厅堂。
城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生得一幅浓眉大眼,凛然正气的面相。他命下人呈上自家乳牛新挤现煮的牛乳制成的乳茶,恭敬道:“原浟先生,有失远迎。如今大漠吃食紧缺,招待不周,先生海涵。”
“城主说笑了。如今钟鼓时疫蔓延,想来城主正为此困扰,小生正好有一副药方,可助城主解此时疫。”长鱼舟落座,一袭端庄黑衣曳地,戴着银蛇尾戒的右手轻扶银雕面具一角,语调轻轻冷冷,与传闻如出一辙,“只不过……”
城主笑意微敛,凝神道:“先生请讲,只若能解民之困,要鄙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
长鱼舟微微一怔,片刻倏然笑开:“小生非是在谈条件。这是小生配好的汤药,用法附在药方中,若疫病初期服用,大概两三日便可痊愈。但如今钟鼓药材不足,便是城主得此药方,若不能从中原调来草药也是无济于事,这是其一。”
城主摇摇头:“有先生开出药方已是不易,药材一事鄙人自当想法子。那其二呢?”
“其二,需尽快隔离病者,焚烧尸体。我知大漠诸族对于安葬多有讲究,但在此危难之际,顾不得太多。若城主能设法做到此二事,便是短时间药材运不来,疫病也可加以控制,不会殃及全城。”
城主起身行了个大漠谢礼:“鄙人定竭尽所能。先生此时节现身钟鼓,定然有别的缘由,不知鄙人可否为先生做些什么?”
长鱼舟道:“实不相瞒,小生此番来北疆,其实是想向城主求一味药材——十年以上的血凝枝,不知城主可能相助?”
“先生救钟鼓城万千百姓,在下也定然没有吝啬的理由。”说罢,唤来下属寻来一四四方方锦盒交于长鱼舟。
目的达成,长鱼舟不做多留,请辞离去。城主起身相送:“鄙人派车马送先生。”
“不劳烦了,”长鱼舟一拱手,“小生告辞,城主珍重。”
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闻身后人喊道:“先生与传闻很是不同。”
长鱼舟站住身,回首。
城主一笑:“传闻先生不近人情,如今一看,并非如此。”
长鱼舟心下一动。
若是当年的原浟,便是有意救人也会以交易之姿换取草药,或摆出一副孤傲姿态示人,佯装出强势而莫测的模样。
长鱼舟淡淡一笑,对着城主一作揖,身形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伪装是可以褪下的,哪怕只是一点,又一点。
终有一日,他会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