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林岸,长鱼舟心事重重地回予君阁去。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
眼下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不甚太平。朝堂的弯弯绕绕倒是不必他忧心,子游与三殿下自有他们的手段。而江湖,他视作囚笼的地方倒是根基牢固不易撼动而作为他自己;他的璇玑楼向来中立,如今为了沈郁树敌,近些日子怕是很难太平,需得多留心操持。
再有就是沈郁……
已然给沈郁安排了容身之所,即便日后他不得不回去,至少沈郁是安全来的。至于复仇,他手下的探子调查这许久,竟是半点那股势力的痕迹都未查见。他也曾问过言之,予君阁亦是没有相关消息。
我在明敌在暗,不知根不知底,尚且沈郁还年幼,眼下倒也不急于复仇,且藏锋守拙避世修炼几年,余下的日后再说。
在予君阁又停留几日后,长鱼舟决意带沈郁回山庄隐居一阵,遂与易谨辞行。马车穿过群山峻岭晃晃悠悠行了三日,终于抵达竹崖山庄。
涧溪山风景如画,气候宜人。马车穿过田间小路一直往山上去,沈郁掀开车窗帷帘往外瞧,入目是一片苍翠稻田,水稻秧苗早就插下,天上有云,水中有云,三两童子在田中嬉戏捉鱼儿,悠闲自在。
据长鱼舟所言,竹崖山庄是他一时兴起盘下的用以归隐的。入目这一片地全属于山庄,良田百亩五成种谷,三成种蔬果,还有临山的两成地土质适合种茶,不过这边没有太懂行的佃户,林岸请了个颇有名的茶农来,近段日子才刚插了茶苗,要谈收成怎么也得再过个几年。
又过了许久,半山绿竹成荫,马车驶出幽静竹林,入目是一座雕栏画栋的宅邸,马车停在宅邸大门前,门上牌匾游龙般四个大字:竹崖山庄。
林岸处理公事无法相应,安排老管家候在门前。忙上前迎接,长鱼舟掀帘走下车去,回身向车内递了手去牵沈郁下车,回身对老管家一笑:“刘管家,近来可好啊?”
“托老爷福,老奴一切都好。”刘管家望向沈郁,“这就是少主人?真真俊俏的人物。”
沈郁行一礼,长鱼舟淡淡笑道:“让人将马车驶进去。许久未归颇有些想念,我们自己走过去。”
迈步进门,沈郁见竹崖山庄无处不别致风雅,自绕过大堂之后,建筑楼阁建得并非方正对称,全然是花园的景致,石板小路蜿蜒,假山林立,长廊下挂着题诗画山水的油纸灯,无处不风雅。
刘管家跟在他二人身后:“听闻少主人喜静,西厢阁楼环境最是清幽,已经收拾出来了。若嫌与公子离得远或是住不惯,公子阁楼偏房也好生布置了一番,随时可以搬去。”
长鱼舟颔首,笑问沈郁:“西厢楼阁雕栏画栋,院里栽着棵百年老桃树,现下正是赏花的季节,景色旖旎;而我那院子挖了池塘,夏日荷花甚美,偏室虽不及西厢地方大,不过住在我那儿平日可以钓钓鱼喂喂锦鲤,也很有趣。心肝儿,你想住哪?”
刘管家听出长鱼舟话中偏向,适时补充道:“不单可以喂鱼,近些日子池塘中养了鸳鸯和小鹅,院中还散养了两只白兔和两头小鹿崽,可爱得紧。”
沈郁本就有所偏向,一听这话,天平更是向那边歪了歪,难为情道:“与哥哥同住,可会叨扰?”
“怎会?自是欣喜的。” 长鱼舟眼底笑意尤甚。
“热水已经备好了,”老管家道,“老爷和少主人可先沐浴更衣,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备午膳。小公子可有偏好忌口?”
沈郁摇头,长鱼舟却道:“口味清淡些,别放芫荽,他喜河鲜和家禽,不爱牛羊这类味重的荤腥,饭后备一道甜点,不要干果,杏仁可以……”
“都可以的,不挑。”沈郁不由听得脸颊发烫,他从未与长鱼舟说过这些,也不知为何长鱼舟什么都知晓,说得一点不落。
长鱼舟见状,只淡淡一笑:“这是我们自己家,不必拘谨。”
话正说着,沈郁却见眼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竹林,竹林用一人高的篱笆圈着,石子小路蜿蜒着钻入之林中,小路两侧挖了小渠,流水潺潺,如鸣佩环,石路尽头被林叶挡得严严实实,风拂叶动沙沙作响,这一条竹林小路意境竟较方才假山石飞檐亭风雅更甚。
长鱼舟笑言:“此处便是我所居的吟风苑。”
沈郁还是头一遭见庭院这般设计,属实妙绝。他们踏着石子路向内走,转过几道弯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只见竹林外是近圆形小湖,湖中立着十八个莲叶大小的莲花台以踏足,莲花台路直通湖心岛,岛上立着座二层小楼,此楼看着颇为朴素得与这竹林意境分外相称,没什么太花哨的装饰,只在几个飞檐上挂着只小小银铃,风一吹叮当作响,清脆而不扰人。
吟风苑,风起涟漪、风拂叶动、风击铃响,如此,可谓吟风。
踏莲台抵达对岸进入楼阁,见楼中立着个少年。沈郁瞧他比自己稍长一两岁,身着青色朴素锦衣,身形羸弱,神情略有呆滞,见着他们二人,并未说话,只行了一礼便默然地站到一旁。
二人上了楼,沈郁越想越觉得那少年的脸十分眼熟,可乍想不起自何处见过,长鱼舟瞧出他心中所想,道:“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单阳和子游游街那日,瞧见的路边杂耍的箱中少年。”
沈郁一怔,又闻长鱼舟道:“我托下属将这孩子买了回来,他口不能言,也不识字,其他地方无处安置,索性带到山庄里当个侍童,取了个名字叫沅汀。”
沈郁问:“哥哥不是说你救不得?”
“确实这么说。”长鱼舟莞尔,眼底温柔尽显,“不过那日见你魂不守舍,我便后悔了。我改变不了这世道,但可尽力改变你眼中的世道。”
沈郁大为动容,一时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长鱼舟笑着揉揉他的头,拉着他一起走入房内。
沈郁的那一室,摆设简洁大方,桌上摆着千秋坊的宣纸和雪山狼毫、 两柄能合成一根翠竹的碧玉镇纸、寸墨寸金的徽林墨、玉雕大家陈先生所出卧鱼石雕砚台,可谓是十分讲究。
沈郁这才忆起,他还从未见过长鱼舟的字,不过想来当是如他一般飘逸俊秀的字体。
“好奇?”长鱼舟一笑,“我的字你是见过的。”
沈郁不解,长鱼舟提笔,落笔行云流水,墨汁在洒金宣纸肆意游走,片刻收笔,只见纸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无所羁,分明就是无所羁牌匾上的字体。
这字笔锋苍劲有力,行笔间又有种说不出的潇洒恣意,沈郁初见时便喜欢得不行,知这字迹出自长鱼舟之手,更是惊喜,缠着他要讨一份字帖。长鱼舟笑言:“好,改日给你,你先沐浴更衣。”
沈郁应了声,他沐浴不惯有人侍候,待洗罢出来,见床上端正放着一摞新衣和一个叠得端正的布包。这布包是长鱼舟自钟鼓带了一路的珍重之物,沈郁上前打开,心下咯噔一声。
这里面装着的也是一套衣服,里层是枯竹褐色绣着藤纹的锦袍,外层一件油里墨色蚕丝绣银衫,衣摆处还点缀着银叶流苏。衣服用料做工精细考究,样式华贵得不似长鱼舟穿着习惯,衣衫细微的折痕和仍旧鲜亮的颜色诉说着其主人多年的珍视爱护。
沈郁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面色格外难看。包裹许是下人弄错了才送到了他的屋内。他竭力不去猜这身旧服是谁的,又或是本为谁而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