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已是年末。
昨夜下了场薄雪,竹林间,一青衣少年在几根木桩之上挥剑而舞,他身姿轻盈似羽,竹叶上吹落的雪沫子被卷入他的剑气之中,竟随着他的剑缭绕飞舞不肯落下。
闲云远游,风止叶梢。少年收敛剑气,面上森然未褪,薄唇抿成一条清冷的弧度,眉目亦似霜雪染就。恰有风拂过他宽大衣摆,竹叶飞雪,雪中之人朦胧飘然不似人间客。
远处传来鸽哨之声,他耳尖微动,转身取下竹枝上挂着的狐裘披在身上,身形一闪,向竹林中央湖心小楼疾行而去。
近年关长鱼舟甚是忙碌,信鸽在璇玑楼与山庄之间往返不断。沈郁回吟风苑的时候未见长鱼舟身影,遂问沅汀他的去向。
在吟风苑半年有余,沅汀已然不似曾经呆傻木讷,能张口说话,乍瞧来与寻常少年无甚差别。他回说山下佃户来送年货,老爷才去大堂。沈郁又折身去大堂,临走前往怀里揣了个汤婆子。
待到大堂,只见正座上翩翩公子被十几个佃户簇拥着,那人玉簪绾发,厚雪似的白狐裘半敞开着,露出内里朱红底白梅绣金锦袍。他手捧热茶,听闻细微步声,便微微侧头抬眸,视线相接那一瞬,那双绝美凤眸勾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视线又移向一众佃户,手却悄悄向沈郁招了:“多谢诸位的贺年礼,明年租仍是不变。除却我的封儿,今年小公子也给诸位准备了点心意,每户二十五两,回去给孩子们添些新衣吧。”
他说罢,站在一旁的林岸将提前包好的封儿给他们分发下去,佃户们领了封儿谢过,长鱼舟便命人送他们下山去了。
大堂静下来,长鱼舟抬眸对沈郁笑笑:“怎过来了?”
“怕你走得急没带汤婆子,大堂不似吟风苑烧着地龙,仔细着凉。”
沈郁将汤婆子递到长鱼舟手上,后者借他之力站起来。这小一年的功夫,沈郁的身量就好似雨后春笋涨势惊人,原本只过长鱼舟肩膀,如今也只比他低了小半头,模样也长开了些,俨然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终于得闲的林岸对沈郁施一礼,沈郁回礼。这大半年里二人虽也常打照面,奈何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虽偶尔也会比剑拆招,但交谈实在不多,碰巧相逢也只是一行礼便过,多一句话的问候都未有。
长鱼舟对此习以为常,挥挥礼单对林岸道:“林岸,礼单我先过目,回头命人给你送去。近来山庄中筹备年货……算了,这些我就不操心,全交给你了。”
林岸称是,三人顺路同行,不多时林岸又被别的琐事绊住了脚先行一步。长鱼舟与沈郁同回吟风苑,一路尽是忙着张罗布置、搬运年货或是挑水打扫的小厮,长鱼舟有心与沈郁边赏雪景边说些体己话,遂绕远儿挑了条偏僻小路。
路上,长鱼舟将礼单递给沈郁:“这些佃户知我在庄子里,送了不少年货来。虽都是些土产,味道却并不比大都的山珍海味差。瞧瞧有什么爱吃的,一会儿就让后厨下锅。”
沈郁展开礼单一看,从活鸡鲜鱼到腌肉酱货咸菜应有尽有,甚至有人牵了头小羊羔来,每家送来的年货细细数来都不是小数目。他大抵是与长鱼舟相处久了,便也总会浅浅勾唇:“看得出哥哥给他们包的封儿不少。”
长鱼舟回笑道:“之前我虽不在庄子里,每年也会让林岸给他们包二十五两银讨个彩头。今年瞧我来了,年货送得不少,也是为了多讨点封儿过年。正好,借你的名义给他们多包一些,让他们也认认小东家,莫教他们因你年幼轻视了去。”
沈郁微微垂了眸子,耳尖泛红:“哥哥说什么新东家,莫不是太惯着我了。”
长鱼舟一笑:“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不是小东家是什么?快瞧瞧这些年货,今晚添个菜。”
沈郁应下,目光在礼单上流连,最终选了只幸运的小母鸡炖汤。前些日子长鱼舟受风染了风寒,拖拖拉拉吃了半个月的药这才痊愈,他身子骨太弱,总该多补补。
“说来,还想找哥哥讨一样……”
沈郁颇难为情,长鱼舟了然一笑:“把那只小羊羔也牵回去罢。”
沈郁腼腆道了谢。恰好两人离下人安置家禽牲畜的地方极近,干脆亲自去园子里将小羊羔牵走。沈郁还给小羊羔起了名字,因是雪天所得,故名“寒酥”。
寒酥才到沈郁膝盖位置,雪白柔软,脖子上系着根红绳,绳子另一端被沈郁牵在手里。长鱼舟越看越觉得这一幕分外有趣,打趣了几句,沈郁不禁逗,脸泛薄红。两人这般一言一语,慢慢踏着雪回到吟风苑。
如今吟风苑里热闹得紧,阁楼窗子外挂着的鸟笼里养着布芦丁、池塘里游着鸳鸯和林岸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白天鹅、竹林里蹦跶着两只小鹿和两只白兔。沈郁解开小羊项上的红绳将小羊放入林中,长鱼舟站在一旁倚着翠竹望沈郁和小羊出神。
长鱼舟对其他活物的喜爱也就一般,唯独狸奴。先前瞧着师妹养着只啸铁狸奴活泼灵动,便一直想养一只。但幼时无法张口向师傅讨要,长成后又四处奔波着实不便,这便一直搁置了。
如今沈郁在身侧,他兴许能活得安稳些。
于是长鱼舟张口:“想不想再添一只狸奴?”
沈郁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思量再三,他万分遗憾地摇摇头:“算了哥,狸奴不似别的,总要花心思看顾。我大仇未报,哥哥又日理万机时常远行,养狸奴不急于一时,待日后吧。”
长鱼舟颔首,手中汤婆子已经冷下来,他改用手臂拖着汤婆子,将手缩回狐裘之中。沈郁余光瞥见,起身从他手臂上接过汤婆子,温声道:“天寒,回屋吧哥哥。”
而后几日长鱼舟愈发繁忙,平日都坐在书室中处理他那边的诸多事务,大小文案册子信纸堆得满桌儿都是,一般这时沈郁都不会打扰,只逢早晚给他将补药送去。
烛影被沈郁开门灌入的寒气吹得轻轻摇曳,长鱼舟自满案信笺中抬起头,随手扯过一本书册盖住桌上信纸,自沈郁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面上愁容不散。
沈郁知他又遇到了棘手事,一般这个时候,他通常要离家几日。沈郁接过空碗,目光浅浅扫过眼前人眼下乌青,稍作犹豫后张口:“若是小事,不若交给我去做。我脚程快些,能在年前赶回来。”
长鱼舟闻言,噗嗤一笑:“你当我次次出门都是去杀人放火?”
说罢他又叹:“那边来信说师父旧病复发,我得回去一趟。这一走只怕得一两个月,偏又赶在年关里。我舍不得大年夜留你一个人,也不放心。”
沈郁动作一顿,抬眸:“我同去?”
“不成。”长鱼舟摇头,“那边情况有些复杂,我不好待带你。送你去予君阁待上一阵,大年夜予君阁不接委托,正好你与折枝岁寒他们也相熟,年里还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