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慧如沈郁一想便明白,先前在予君阁中长鱼舟带他四处认人便是怕有如今这么一日,不由心中一暖。
二人计划明天出发,沈郁回房收拾行李,他没什么太多东西要带,几套冬衣、布芦丁、跌打损伤的药、长鱼舟因怕他梦魇给他的安神香……末了又拿起长鱼舟后来又给他誊抄的诗词字帖。
正巧这时长鱼舟进屋看见他把字帖收入行囊,不由笑了:“要日日带着?”
沈郁动作一顿,指头不自觉摩挲过书册边缘:“练字总不得怠慢了。”
长鱼舟不疑有他,转了话题道:“明儿就下山了,这一走这些日子见不着你,心里不舍,找你说说话。”
沈郁亦是不舍,恨不得与他秉烛夜谈,不过终是羞于言表,倒是长鱼舟先开了口:“自打来了竹崖山庄,你这个小武痴没日没夜忙着练武,倒是许久未能好好说说话了。不若今晚你住我那儿,床大,挤得下。”
随着沈郁骨架长开,他也不好再像先前那般与长鱼舟腻歪在一起,虽是想同室,到底不好意思真与他挤一个床,遂说他打个地铺就好。长鱼舟哪舍得自己这宝贝弟弟真大冬天打地铺,等人进了屋子褪了外衫,又百般哄骗将人哄到了床上。
沈郁尤为拘谨,紧紧贴着墙,长鱼舟一回头才发现二人之间至少还能再躺下一半个人,笑骂:“我能一口吞了你?”
沈郁这才磨蹭着靠过来些,两人指尖的距离变成一人。长鱼舟无奈摇头:“最初你与我同塌而眠也是这样。罢了,这个给你。”
长鱼舟从枕下取出一个红布锦囊递给他,沈郁拆开来,从里面倒出一把金瓜子。长鱼舟笑道:“大年夜我不在你身边,压岁钱提前给你。”
沈郁抓着一把金瓜子仍是面露不解,长鱼舟也是惊奇:“你幼时没收到过?”
话说完,他又想到先前沈郁饧都没见过,遂解释道:“大年习俗,家里的长辈要给小孩子红布包着的压岁钱,讨个彩头罢了。你我虽同辈,不过长兄如父,日后每年都给你包压岁钱。”
沈郁将金瓜子一颗一颗装回锦囊中去,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给金瓜子?那对于平常人家来说倒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哥哥幼时也收得到?”
长鱼舟哭笑不得,不过他并没解释寻常人家给的是铜板,只笑了笑,回忆道:“幼时没到大年三十,二师父会给我和师妹一人一个红锦囊,跟这个锦囊差不多样式。每年五两金,不是笔小数目。”
沈郁颔首:“这次哥哥要回去照顾的就是二师父?”
“不,二师父已故。”长鱼舟道,“其实她只算是我半个师傅。因我体质不佳,师傅并不教我武功,平日只修习毒术、暗器和轻功。可我又不甘心落人一等,便偷偷跑去师妹那里偷师。她是,嗯——掌门的女儿,人很好说话,私下也会教我许多。”
说到这儿长鱼舟笑了笑:“而后有一日正偷师之时被她叫住,我本以为会责罚,谁知她竟说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师妹一起学。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二师父一早便知我在偷学,只不过没有点破。”
沈郁安静听着,忽而开口:“哥哥还有师妹……寻常也会书信往来么?”
“寻常也不书信往来,只在我年关不归时寄信问候一句罢了。”长鱼舟忽反应过来,笑开,“怎么,长大了,开始好奇这些事情了?不过我可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戏码。”
“不是。”沈郁臊得脸红,转开话题,“哥哥的大师傅呢?”
提到师傅,长鱼舟默了默,半晌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声音却沉了下来:“我自有记忆起便是师傅在养育我。先前师傅是个很温柔的人,会用拨浪鼓逗我玩,会给我讲故事,给我吃饧,捉小鸟。他虽是师傅,但于我而言他与爹爹没有区别。”
“先前?”
“我六岁那年,师傅外出归来后便性情大变。”长鱼舟扯了扯唇角,苦笑道,“之后便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了。”
“不过幸而师傅带回了长生。长生是师傅的儿子,是我瞧着长大的。他很黏我,每每师傅责罚我,他便会拦着,拦不住便抱着我哭。”谈及长生,长鱼舟眉眼复又明媚温柔,“我时常想,倘若幼时没有他,也不知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沈郁静默地听着,忽然便明白了长生对于长鱼舟的意义,就好似如今的长鱼舟之于他而言一般。
每个人的心都是有限的,长生将长鱼舟的心占得满满当当,无可替代。
他又如何奢求,顶着长生的容貌,活成沈忘忧?
在长鱼舟瞧不见的昏暗光线里,沈郁苦涩地笑了笑,转言其他:“那这次哥哥回去,师傅可会刁难?”
“我不知长生临终前与师傅说了什么,但在那日之后,师傅虽待我不似最初亲厚,却也不曾冷面相待。”
沈郁默然,最后轻轻回了句:“那便好。”
沈郁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依稀记得说过那句话之后,长鱼舟似乎又讲了些过往,他心里难受,遂闭目装睡。屋里的安神香气味很重,他躺了会儿就真困得睁不开眼,沉沉睡了去。
在一片柔和的暖意里,长鱼舟为他掖好被角,目光描摹过他安静睡颜,低低笑了声。
“忘忧,我这个未被离人带走的孤魂野鬼,如今在你眸中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可他没听见。
转日两人用过朝食便启程,予君阁离竹崖山庄也就几日车程,长鱼舟先将人送去予君阁安置妥当,又千叮咛万嘱咐一通,方安心启程出发。
马车绝尘而去,向着西南雾山的方向。
而雾山,正是魔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