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回到予君阁后因心中郁结便又大病一场,病好后在池未央的提议下暂且搁置手头所有杂事,回竹崖山庄静养些时日。
三人辗转几日回到竹崖山庄。苏言还是头一次到庄子里来,与沈郁初来时一般。正是初夏时节,漫山翠色,孩童河边踩水,老叟坐舟垂钓。
长鱼舟一身素白,倚着软靠笑问苏言:“先前没住过庄子罢?”
苏言摇头,遥遥一指田间孩童:“他们在做什么?”
“捉鱼儿。”长鱼舟一笑,“听闻你在予君阁里日日光顾着熬药配方子,也没见怎么玩乐,人就活一辈子,小小年纪用不着这么刻苦。庄子里好玩的很多,去河里叉鱼抓小虾,就地便能烤来。改明儿跟你小师叔下山玩去。”
马车入别苑,林岸仍是候在门口。一行人下车来,介绍问候后同往内院走。行至岔路,苏言被带去吟风苑西厢绯英楼住下,长鱼舟和沈郁自行回吟风苑主楼。
几年时间,院里的活物越来越多,林岸不敢私自处理这些新下的小崽子,便在苑子外圈了块篱笆地,把大部分的兔子小鸭全赶去那边,让下人帮着照顾,如今那片地也快装不下了,林岸便来请示这些活物该如何处理。
长鱼舟笑得合不拢嘴,沈郁抿唇,难为情道:“也不用这般费心养着,寻常让后厨料理便是。”
长鱼舟笑道:“那我可就看着做了,你别心疼。”
沈郁一怔:“哥哥又要下厨?”
长鱼舟颔首:“反正闲来无事,给你们露两手。”
当晚长鱼舟做了一桌子菜,沈郁偏爱的鲜鱼、鲜蔬,苏言喜欢的鸡卵、豆腐、排骨与林岸喜食的山笋。他又温了两壶热酒,四人围桌而坐,窗外竹影摇曳,窗内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这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宴。
苏言笑言近来趣事,长鱼舟浅笑倾听。沈郁与林岸近些年来也偶有来往,熟络许多,碰杯饮酒。
温酒入喉,醇香不烈,口感柔和的刚好,长鱼舟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他曾几何时梦里的场景,与至亲隐于山庄之中偷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寻常打打猎钓钓鱼,待得倦了便随商队跑商,过着再平淡不过的日子,不受江湖纷扰。
如今,他的至亲沈郁、苏言就在身侧,世外喧嚣与他无关,这便是长鱼舟前半辈子求不来的喜乐。
只若将毒炼好,他便可以彻底自由。
很快,只差这一步。
转日,长鱼舟沈郁带苏言去山下踏青。
竹崖别苑后山下有一片湖,这块地划入别苑地界,没有佃户会来。长鱼舟带着沈郁苏言沿小路下山,一路穿过茂密竹林,耳畔可闻淙淙流水之声,当真应了那句“如鸣佩环”。
他们三人在湖畔铺了地席,长鱼舟取山泉煮茶,辅以各类茶点消遣,抬眸遥见湖边,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赤脚踩在浅滩中拆招。
长鱼舟不由失笑,明明是出来游玩,怎好端端又练起功来?
苏言的武功一直是沈郁在教,先前虽未能亲眼瞧见,却多少能想象出来:沈郁一袭干练黑色劲装伫立于一片霜白之中,抱剑于胸前,面色亦如霜雪,静默盯着眼前扎马步的青衣少年,不时提点两句,端的一副严师模样。
当时场景确实与长鱼舟所想相差无多,不过除却基本功,他也或多或少教了些剑法。
此刻,二人各携一根细竹正在过一套剑法。沈郁出招教寻常慢了不少,他深谙循序渐进之道,很是由耐性地陪苏言拆招;再看苏言,他剑招耍得倒是有模有样,虽不及沈郁耍来气势如虹,却也十足灵巧,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长鱼舟不由感慨,其实苏言根骨算是不错的,可惜习武太晚,难有所成,若是自幼习武,当也能与非刃岁寒一般于江湖落个响亮名声。
不过也罢,学学轻功,学学暗器,遇事能跑,日后如未央一般偏安一隅,他便安心了。
看他二人习武饮罢一壶茶,长鱼舟亦是心痒痒,一手摸着藏于腰间的链子镖,缓缓起了身向他们走去。
“濯尘,链子镖带了不曾?”
苏言停下动作:“带着,可我一直不得要领。”
长鱼舟抽出腰间链子镖,一笑:“不急于一时,来我教你。”
他二人练链子镖,沈郁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
链子镖在诸多暗器之中算是尤其难的,需得以肘、膝、腿等左右链子,从而改变镖的行动轨迹,使得镖如自己身形一部分,指哪打哪。
长鱼舟拎着镖在手中抡转,忽足尖勾着链条飞身一踢,白衣飞旋间,镖头竟直指前方碧竹,狠狠钉于其上,速度极快,近乎叫人看不清。
苏言惊呼称绝,沈郁的目光却落在了白衣那人的宽大袖摆上。
长鱼舟喜宽袖衣袍,向来也只在庖厨之时才会换上收袖口的劲装。沈郁不同,他觉得宽袖未免碍事,打斗尤为不便,可长鱼舟的衣袖就好似长在他身上似的,比武打斗中亦是翩翩若仙,惹得人移不开目光。
这边沈郁被勾了魂,那边长鱼舟分心偏过头来:“小师叔怎么偷师学艺?过来试试?”
面上一红,连连摆手。长鱼舟扬唇一笑,继续指导苏言。
在山庄的日子过得不温不火,转眼便是腊月。
这大半年来,长鱼舟试着将竹崖山庄的营生交由苏言打理,他不愧是商人之子,不过半年便学得有模有样。于是待年底山下佃户来送年礼,长鱼舟将包封的事儿全交给苏言去做,自己乐得清闲。
长鱼舟在屋里与沈郁对弈,苏言应酬来花时间更多,中午回来,少年解下雪白狐皮袄放在一旁,瞧了眼桌儿上未动的饭菜,笑眼盈盈:“劳师傅与小师叔等我,着实过意不去,下次师傅先吃便是。”
苏言里面是一身亮眼的绣飞鹤红锦袍,这一年半里他身量抽了不少,容貌也也张开了,不似初遇时阴柔太过,目若繁星面若冠玉,谈笑间有长鱼舟的风流,肃然时又如沈郁眉宇间又透着的冰霜似的寒意,端的生出一番江湖少年郎的气魄来。
长鱼舟收了棋局:“也没等多久,辛苦你了,来坐吧。”
苏言依言坐下,自怀中摸出个信封来置于桌上:“大都那边来了给师傅的信,我方才碰见了信使,顺便把信捎过来。”
长鱼舟当着二人面拆开信封,方展开信纸边便后悔了,悄悄扫了眼沈郁,见后者没看向这边,才继续读下去。
这信是无遮写的,信中未提及有关沈郁的蛊以及他二人之间的交易这些事,只调侃长鱼舟藏身之处不甚隐秘,又被他寻见了,并约他过几日到竹崖山庄外的溪关镇见一面,有要紧事相商。
所谓要紧事,想来是指新的交易。这一年中沈郁的蛊发作更为频繁了些,最初用金针和安神散多少也能压制住,近半年来只能无遮给的药压制。长鱼舟也曾多次试着诊出那蛊究竟是何物,终无所获。想来得空还是该去巫月一趟
几日后,长鱼舟于屋中看账本,忽听窗外窸窸窣窣,他起身开窗去瞧,忽一把飞刀擦着面颊飞进屋里,虽挨得极近,却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割断。
长鱼舟回头看着钉在屏风上的飞刀和刀上插着的纸条,无奈失笑:“好端端,拿屏风撒什么气。”
长鱼舟更衣赴约。沈郁被他上次赴约回来那一胳膊的针孔吓着了,执意亲自驱马车送他下山,长鱼舟笑说不用,再三保证自己这次一定平平安安清清醒醒地回来,这才抱着沈郁提前备下的汤婆子,被送上马车。
沈郁指头挑开车窗帷帘,一双薄唇抿成了一道缝,双眼尽是忧色:“哥哥可莫让我担忧。”
“知道了,臭小子。”长鱼舟咧唇一笑,驱赶道,“天寒地冻的,你也没穿个外袍就出来,仔细着凉,快回去吧。”
马车悠悠行上山路,车行了半晌,长鱼舟掀帘回望,沈郁还在目送。他不由摇头一笑。
继而,又是一叹。
一个时辰后,长鱼舟抵达镇中最大的酒楼。
包间内,带着面具的红衣少年慵懒地倚着窗子。不同上次,此番每一扇窗都紧闭着,屋中暖炉燃得很旺,踏进屋子后扑面而来的是不该属于腊月隆冬的暖意。
长鱼舟笑吟吟在少年对面落座,兀自斟了酒对他举杯:“无遮,好久不见。”
小瓷杯相撞发出清脆一响,无遮好似极其高兴,从面具里透出来的一双眼睛尤为明亮:“确实久别,可惜不是你亲自下厨,遗憾,遗憾。”
说道亲自下厨,长鱼舟道:“还欠桌菜,等改日相邀。”
无遮笑了笑,二人就着小菜喝了两小坛酒。无遮被长鱼舟喂刁了嘴,如今吃什么都缺点滋味,菜没怎么动,只将酒杯一直握在手中,一边与长鱼舟闲扯攀谈。
这次他没提沈郁。亲眼见过了,那人在竹崖山庄活得不错,生龙活虎。关于沈郁,其他的也不问了,沈郁过得好,他不是滋味;沈郁过得不好,他也不是滋味,何必给自己添堵。
所以无遮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长鱼舟那小徒弟上,落落大方的少年,举手投足间有些长鱼舟的影子,倒是个紧有意思的。
“名叫苏濯尘?”无遮笑问,“我猜又是你从哪捡来的。”
“不是我,”长鱼舟饮口酒,慢悠悠放下杯子,双眼含笑,“忘忧救下的。”
“沈郁?”无遮默了默,托着腮没趣挪开目光,“又是跟你学的。”
与病秧子喝酒,无遮喝得极慢,一人一小坛酒两人喝了一个时辰才见底,眼见酒也没了,他没再添,支着下巴将话说到了正题上。
“药我带来了,”他一个小玉瓶往桌上一放,“这次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了。”
“好好,”长鱼舟笑道,“这次无遮公子想以什么作交换?”
“你随我去埏州的宅子里住一阵,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不过不是现在,我有些事要处理,等我忙完这一阵再来接你。”
这要求颇为奇怪,长鱼舟收敛笑意:“这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么。”
“有啊,”无遮道,“寻常无聊的很,有你在还可消闲解闷。何乐而不为?”
万万没想竟是这般理由,长鱼舟则是一怔,哭笑不得:“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