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你可是应下了,便是天塌下来也要随我走,莫食言。”
长鱼舟摇头:“自然不会。”
无遮低声笑笑,为他斟酒:“长鱼舟,待从魔教脱身,你有何打算?”
长鱼舟道:“先解决云谷旧事,再守着忘忧和我那小徒。看着他们都能独当一面,便可安心离去了。”
无遮动作一顿,收了酒壶嘲道:“就日日守着沈郁,等熬快要熬不住了就去找个地方等死?你这辈子过得可真有趣。”
“无牵无挂看似自由,却亦无归处。”长鱼舟莞尔,“我本飞絮,飘过荡过,最终只想落地生根。”
无遮早知此人待人温柔细腻却从不顾及自己的毛病,也懒得与他多辩驳,只道:“宋韫若有你一半淡泊心性,倒也不至于死得这般早。”
经这一问,长鱼舟忽回忆起他们初次相遇是在三皇子别苑。
“你与三皇子又有何渊源?”
无遮好笑道:“我能与他有什么过节,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予君阁做人头生意不是也不问缘由?”
“主?巫月人?”
“别把我与巫月扯上关系!”
见长鱼舟未言,无遮又道:“在你瞧来,宋韫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鱼舟一迟疑:“我没见过,但听闻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
无遮嗤笑:“见都没见过,你倒是肯为他劳心费力。不过宋韫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心够狠,也够果断,我不讨厌。”
“怎么说?”
“你不知道三殿下的手段。任由工部侍郎贪下赈灾之款,几万疆北百姓的命换他步步算计,将四皇子势力拔除近半。还有,钟鼓疫病之时,钟鼓连同附近小镇的药铺草药被尽数买下,你当是谁的手笔?”
长鱼舟愕然:“当真如此?”
“为君者,哪个不是踏着成堆尸骨走上去的。”无遮感慨道,“当年组织与他结盟,我被派去在他身边做了两年刀剑,为他做过不少事。我欣赏他的手段、欣赏他的毒辣,可惜他手段太狠,我们无法与他互利共赢,只能先下手为强。”
“我竟猜不透你究竟为谁做事。”
“算不得为谁做事,只不过跟一个人目的相同罢了。”无遮扶了扶面具,“所以长鱼舟,你还觉得我是什么好人?”
“好人坏人,如何评判?不过是立场有异、手段不同罢了。”长鱼舟莞尔,举杯与之轻轻一碰,“我没想过那些是非对错,只觉得与你投缘。”
无遮心下一震,忽而笑开。
“好心提醒你一句,过阵子江湖中无论出了什么大事,让沈郁不要理会。他要报云谷的大仇,不是现在。你也一样,留在山庄里,哪里都不要去。”
二人出了酒楼,长鱼舟的马车等在外面,无遮一边送他上马车,目光无意扫见了长鱼舟身后街角暗处忽闪的一抹靛蓝衣角。
无遮眼珠忽而一轮,漫不经心地凑过去在长鱼舟耳畔低语:“对了。还有一事,瞧见了个你庄子里的暗哨,顺手帮你拔了,不必谢我。”
这句话无遮说得很慢,从街角那边看来,更像在亲呢。
果不其然,那抹靛蓝身影又晃了晃,终是站定了。
无遮忽然心情大好,笑了笑,朗声道:“回去吧,哥。”
这还是无遮头一次这么唤他,长鱼舟脚下一滑,抬了眸子无奈道:“怎么忽然这么唤我?我可受不起。”
无遮扬唇笑笑:“没事,唤一声试试。回去吧。”
马车慢慢悠悠往竹崖山庄行去,无遮目送,悄然再去瞧那巷角。忽然面前寒光一闪,他偏头避开,抬手将那物捞入掌中。
飞来的是一把嵌宝匕首,刀柄刀鞘镶宝繁复,实在太过花哨,实在不像沈郁自己会选的样式。
那便是长鱼舟给的了。
无遮握着匕首轻轻笑了笑,眼底酝酿着汹涌的潮。他转向那边,隔空喊道:“既然想取我性命,只这一击怎够?”
暗处,沈郁面色惨白。
他是无意瞧见长鱼舟书房屏风上的刀痕的,这间屋子他日日收拾,多出个刀痕他怎会不知?光天化日被人混入吟风苑而不知,紧接着长鱼舟便出门去,他心中忧虑,犹豫再三方决定跟上前瞧瞧,可惜脚程太慢,没跟上。
在一个小镇里寻人,说难也难,说容易,只若肯花些功夫,也是寻得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沈郁诧异于自己乍起的杀心,就好像有一个陌生的灵魂操纵着他,又像是又一只恶鬼在耳边低语,诱他成为杀戮的凶兽。寒意渗透四肢百骸,眼前视野模糊,心跳如擂鼓,他险些站不住脚,连忙取出一颗药丸服下。
沈郁心知此刻断不可再战,可匕首还在那人手里!于是他手掌按上剑柄,喘匀了气正欲出招,谁知街上那人却哈哈一笑:“不过如此胆量?既然不敢出来,那我就不等了。匕首我收下了,此战改日继续。”
说罢,他的身形一晃,融入夜色及人群之中。沈郁连忙走出来,却是再也寻他不到了。
沈郁咬牙握拳,折身抄小道回吟风苑,待长鱼舟的马车在吟风楼前停下,他已经候在门口了。
长鱼舟下马来,瞧见沈郁未着外袍就站在冷风里,眉头倏然紧缩:“大冷的天,也不穿外袍?作甚等我。”说着去握沈郁的手。
那双手冷得骇人,长鱼舟忙去解自己身上的狐裘,却被沈郁止住了动作。他抬眸,对上了沈郁深邃而悲伤的眸子。
长鱼舟一怔,一时慌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唇角微微垂下来,似是委屈极了。半晌,他忽然伸手抱住了长鱼舟。
寒意扑面而来,沈郁的抱得很紧,微微颤抖着,带着这么一份小心翼翼。长鱼舟抬手抚上他的两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双手顺着柔滑而寒凉的衣料滑到他的后背,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沈郁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唤了他一声。
长鱼舟拍拍他的背:“好了,抱也抱了,有什么事回屋说。”
沈郁却没动,他将头埋在长鱼舟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哥……”
长鱼舟任他抱了会儿,硬拉着沈郁回屋在火炉旁坐下,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究竟怎么了。”他问。
“哥哥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沈郁抬眼望着长鱼舟。他心里很乱,藏在身体里的怪物好似随时都能冲破牢笼将他取而代之,今夜所见之人也让他忐忑不安。
这话叫长鱼舟摸不着头脑,他知晓沈郁此刻有些不对劲,便没有如寻常那般调笑,只是望着沈郁温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沈郁低垂着眸子:“我先前只想要好好练功,待与哥哥重逢时能为哥哥分忧,可如今哥哥用不上我。我性子又无趣、不会打理庄子的营生、身体还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像我这样的人,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哥哥在意我。”
长鱼舟愣了愣,反复咀嚼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沈郁并不喜欢自己。
确实如此,这孩子自小也没谁待他好,冷不丁遇见个真心实意待他的,他只会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长鱼舟被沈郁一脸惨淡的模样刺得心口疼,无自觉抬手捧上他的脸:“忘忧,你看着我,瞧着我的眼睛。”
沈郁抬眸,长鱼舟温柔如旧的目光中映着他的影子,深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
“我在意你,无需你做什么,无需你是如何如何的人,你都是我最珍视之人。”
沈郁喃喃:“无论……我是如何如何的人?”
“对,”长鱼舟重复,“无论是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沈郁倏然握上长鱼舟捧在脸颊两侧的手,好似握住了救命的稻草:“若是,若是我疯了呢?!”
长鱼舟心头一紧。
即便沈郁并不清楚自己中蛊的事实,并不清楚蛊会在未来带给他怎样的影响,。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体。就如长鱼舟,长鱼舟清醒的明白自己的寿命还余下多久,沈郁也明白自己迟早会变成一个疯子。
长鱼舟不想用什么样的话来哄骗他、去回避这个问题。他想了想,万般郑重道:“那我就把你藏起来,废了你的武功把你锁在我身侧,让你无法害人,也无人害你。”
沈郁追问:“一辈子?”
“对,”长鱼舟道,“直到我死。”
沈郁忽然笑了,心底阴霾一扫而空:“哥,是你答应我的,不许食言。”
长鱼舟郑重道:“嗯,我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