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方归,袁彦谁也没惊动,自南边的小门进府,小门离她的“水天居”颇近,走几步转个弯就是。
她办了件舒心的事,夜里睡得格外好,以至于次日一早醒来,连东苑那位便宜继母差人唤她过去都没有刁难,还让韵采赏去几颗碎银,倒把来人弄得莫名其妙,银子拿在手里半晌,仍感到分外烫手。
“薛夫人心里应该憋了好大一口气,想撒姑娘你身上了。”韵采将人打发走,回来见袁彦正在选簪。
“‘飞燕堂‘出事了?”
韵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说:“姑娘,这是青州那边昨日晚间送来的新样式,阎婆验过说比以往的品级要差些,恐怕那地头蛇万家又生事端,已经连夜派人回去探了。”
袁彦把玩其中一只钗,做工细致,算是上品,寻常人根本瞧不出其中差别,“去了几人?”
“三人,这会应该已经过了涿州,再有一日就能赶到。”
袁彦问过日子,得了回答,忽然无声一叹。
韵采轻声问:“姑娘,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袁彦选了对玉簪递过去,“让阎婆亲自走一趟,告诉她,万家没用了,不必再留。另外,”沉吟一瞬,又说,“等会让明秋同我一道去东苑,你去置办些银钱尽快送去青罗郡,三人的后事一律按照以往的标准办。”
“我这就去安排。”
“等等,”袁彦又想起别的,“水玉楼那位伍账房现在何处?”
“南山的乱葬岗,估摸这会该醒了,姑娘放心,我亲手给他喂的药,保证他清醒了也不知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
袁彦点点头说:“你去吧。”
明秋是薛府的家生子。她母亲曾是故去薛夫人的陪嫁丫头,与先薛夫人情如手足,当年嫁人时年纪已经不小,却在生下明秋的第二年夏得了场大病,救治不及时撒手人寰。明秋的爹原是府中护院头领,某年家中遭了恶贼,她父殊死搏斗,最后与贼人同归于尽。
明秋在薛家十几年,借着其父的关系,并未吃过什么苦,薛崇贵因嫡女走失深感愧对亡妻,便将私心用在了明秋身上,对她吃穿用度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作所为亦是宽容有加。
这些年来,明秋早将自己当成半个小姐,甚至认为就是将来嫁人,也是要府里为她准备嫁妆的。
直到去年开春。
她的处境一夜之间天壤之别,做了多年的春秋大梦骤然惊醒——独立的小院没了,每日五更天就得起来干活,隔几日还要轮值守夜,与其他丫鬟同桌吃饭,最重要的,月钱比先前缩了整整八成!
当时被薛夫人随手指给“水天居”的时候,薛尚书并未表现任何异样,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薛家从没拿她当回事,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
下等人永远够不到上等人的台阶。
可体验过上等人的顺遂,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
她偷偷望着走在前面的袁彦,每一步都端端正正,一颦一笑俱是落落大方,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都是绝对的不容侵犯。头上一对玉簪能顶她这么多年在薛府攒下的所有家当,平日里各地送来的鲜果不管喜欢与否,头一份定要送到她嫡长女的饭桌上,寸锦寸金的真丝布匹更是一批一批不要钱似的送到水天居。
她不自觉挺直腰身,一个常年流落在外失去庇护的女子,怎么可能时刻保持那般卓然的气质?定是硬装出来的!
袁彦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
明秋太过专注,收脚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前倾,险些扒上那件价值千金的绒披风,狼狈站稳,见袁彦转过身来。
她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强过一阵的紧张,莫名怕那些心思被看穿。
“听母亲说,年前给你说的那门亲事,你不满意?”
明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头恨不能垂到地上,腰如何也直不起来,慌慌乱乱的,嘴巴几次张合,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袁彦并未打算计较,只是了然道:“既然不喜欢,早说清楚也没错,母亲那边尚有诸多未婚配的,再慢慢找便是。”
慢慢找。
明秋心中苦涩又不甘,夫人手里能给她留什么好东西?若有,当初就不会随意指派她去伺候人了。
袁彦转身欲走,她却直直跪了下去。
袁彦垂着眼,不言不语地看向她。
“姑娘,”明秋带着哭腔说,“奴婢不想嫁人。”
“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母亲给你相看的人?”
明秋心头惊诧,却抽抽搭搭地不说话。
“一辈子不嫁人?”
明秋狠下心,“奴婢想伺候姑娘一辈子。”
袁彦嘴角似有弧度,垂着的眼底隐约浮现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起来吧。”
明秋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胡乱擦掉眼泪,接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袁彦继续往薛夫人的东苑去,明秋亦步亦趋跟着,心情却明显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