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他那一刻他有多克制回头的欲望,明明洞悉事物运行规律的他,绝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不知为何近乡情怯。
声色场、实验室、他的朋友们、李徊、琳琅满目的洋酒、堆积成山的文献、 霓虹光怪陆离、白纸黑字一灯如豆……
纷繁光影不听使唤在他脑海中闪回,昔时碎片交错呈现他的两面,一面世俗,一面慎独,一面随波逐流游戏人间,一面潜渊发邃见奇伟非常之观。行道愈远,愈见孤独。
晦暗中光亮一闪划过赵韫祎的脸,他惊讶怎会是她,身畔乌泱泱的人群莫名向他道贺,拥搡着,要将他淹没。他再看时,隔着人潮,女子容颜倏尔模糊,褪成一个不染尘埃的素白肖像,只见乌发包裹鹅卵素靥,从他视线渐次淡远。
他一眨眼,幻象消散,他疾速抽出信笺,走笔写下:若我甘愿为中国之矿冶奉献一生,或许最终仍一事无成,后人可借鉴者寥寥,一如我现在摸黑探路摸石淌河。我执意为之,如逆风执炬,不畏烧手之患,哪怕因此失去生活,失去朋友,付出我的全部。你说,我是不是疯魔了?还是在这个时代,清醒的人注定成为异类?
*
夜晚,盛堂回到格致科狭小的实验室,带了两份鸡汤云吞面当作消夜,与李徊食过后两人继续分头归纳文献。
李徊坐在茶几边的木凳上,盛堂坐在实验台前,背向互不打扰。两人在三十平米不到的实验室里共用一只暖水瓶,寂静的空间只会偶尔响起倒热水的声音,还有一两声窗外蟋蟀的鸣唱。
盛堂做研究极其专注,若遇疑难,势必埋首文牍查弄透彻,往往一连数日仅睡几个小时。李徊好几次见他枕臂伏案迷瞪过去,无奈拉过椅背上的白棉实验服给他搭上。
他下午甫在阅览室推演出一项公式,此时夜半,倦意上涌,他支起下颌盯着书本,有些松懈。
不禁琢磨起经常在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的女孩会是谁。
二楼尽是机械、化工、矿学一类的西文工科书籍,在这方面深造的女生简直是凤毛麟角,他从专业相近的几个院系逐一思索一遍,并未对上号有这么一名少女。
而从信笺上的交流来看,她的西文又是不错的,这让盛堂愈加好奇,百思不解。
不妨肩头被人轻拍一下,冲散思绪。他回头看见李徊正站在身后,连忙起身恭谨道:“老师。”
李徊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坐下,罗浮,你来到我的实验室也有小半年,我观你太执着于钻研西方学界在矿冶的新研究,试图从中寻求突破,西学中用,提升我国矿学研究的深度和水平。这是好的,但是罗浮,你不能永远一头猛扎在书本,还要走出象牙塔,要去实践。”
“我给矿科取名‘格致’,格物致知,探究事物的本源首先要躬身去接触事物,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才会逐渐产生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解。先驱高屋建瓴的理论只能是辅助,躬行实践才是最符合中国矿冶发展的艰辛道路,获得的成果别人抢不走,需要有志国人筚路蓝缕,自己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