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家兄妹忙着搭起桌椅准备吃食期间,万勉悄悄瞟了几眼徐袅。
余光之中,他这才发觉,今日的徐袅和往日还是略有不同,应是涂了些好看的脂粉,她当下模样可人。
万勉叹了口气,挪到徐袅身旁,掐断脚边的一株狗尾草在手头把玩道:“我听闻,你们这些大家小姐,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你可有何爱好?”
徐袅对万勉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喜出望外,赶忙答道:“我倒是琴棋书画都会些,可要论的话,最讨巧确为女红,若是勉郎你想要我绣些什么,直说便是。”
聊至此处,二人突然相视无语。
而后,徐袅打破了尴尬,只见她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来,双手递到万勉面前:“勉郎,这是我前几日上街时瞧见的,觉得这匕首轻便些,赠你防身用正好。”
万勉神情滞了一瞬,才伸出手去接过那把匕首。
仔细端详一番,的确精致,匕首把柄上的花纹是藤蔓,细看还能依稀看见上面刻出的尖刺。
“我一读书人,要这凶煞之物有何用?”
“带在身上,总安心些。”
接过匕首,万勉冲徐袅笑笑,点头道了个谢。
这时,方静玗的声音响起,正竭力喊着二人去吃点心。
万勉起身,搀着徐袅一齐来到小木桌前,而后拿起几块糕点,一言不发转身去向远处。
“阿勉你要去哪儿?”方静玗在他身后叫着。
“我去远处走走。”万勉顺势招招手,接着自行离开,剩方家兄妹照料留在原地的徐袅。
顺着小路走走,穿过些灌木丛,万勉一口一口抿着手中的糕点,颇有闲情雅致。
突然,在他抬眼的间隙,忽地发现一熟悉的人影。
他眯起双眼,快步跟上,凑近些后才发觉,那背影,正是方才他在马车上瞧见的神色古怪之人。
万勉刚想再凑上前去些,那人却停下了步伐,盘坐于树下。
接着,他从背着的包袱中拆出一块饼和水壶,就着水吃起了干饼。
纵然如此,万勉仍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蹑着手脚来到了那人的身后。
在他愈发接近那人时,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气,立马警觉扭头呵斥:“谁!”
这可吼住了万勉,他即刻举起双手,匆忙解释道:“我是好人!”
这一相视,万勉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他满脸的皱纹,皮肤也被晒得黝黑生斑,一看就知是一农人。
万勉仍举着双手步步逼近,待他走至他身旁后,万勉才犹犹豫豫地将手上的糕点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审视了一遍万勉的全身,大致判断面前这人应是一普通贵公子爷。
可他打量的眼神很是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
后来,他看了看万勉手中的糕点,刚想回绝,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叫声,实在耐不住糕点的清香,还是抢来吃了。
万勉这才缓缓坐在了他的身边,边给那人递水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吕二,普通名字。”
“你这是要去哪儿?”
“进京找亲戚要债。”
言至于此万勉也没再觉得有什么古怪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些碎银塞到了吕二手里。
吕二被万勉这一慷慨惊住。
他不知所措的朝他点了点头,万勉好意地笑笑,也正是此时,吕二壶里的水被他喝尽,他当即拿起水壶起身,朝河边走去。
而在吕二起身后,原先倚着他的包袱也顺势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一不当心就展在了万勉面前——
除了一些衣物、铜钱以及干粮,万勉注意到了一封信件式样的物品。
他偷偷瞟了一眼吕二,见他还在河边装着水。
于是,万勉擅作主张打开了那封信。
待他扫视一番这张字迹幼稚的书信后,他才发现,那可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状纸!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徐徽偷工减料用次等木材修筑佛塔,致使佛塔经不住风雨倒塌压死数人一事,以及徐徽将朝廷运来的赈灾银两私吞之恶行……
他这时要将徐徽的罪行状告至京!
万勉刚读完整封状纸,又正好被打完水回头的吕二瞧见。
吕二霎那急眼,直接朝万勉扑了过来,大吼:“你在干什么!”
万勉被吕二压在身下,二人开始扭打起来。
可万勉就一享受荣华的公子爷,哪打得过日日务农的农人?
几番滚打,他始终处于下风,眼看形势不妙,万勉干脆一用蛮力,一脚把吕二蹬开。
不巧的是,吕二被他这一蹬,后脑直接磕上了石头,他顿时昏迷了过去。
万勉这才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自己的胳膊挪步捡起那封状纸。
再读一遍他才惊觉,建材偷工减料一事万哲也有参与,若是此事也被告上京,万哲也难逃一劫!
思至此,万勉的喉咙突然被苏醒过来的吕二从身后用手臂锁住。
眼看着他逐渐喘不过气来,本能之下,万勉顺势将吕二往地上摔去,这才得以喘息。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将身一扭,继续扑上去同吕二厮打。
“想杀我?想告密?且看你有没有这条命!”
此时的万勉仿若失智,偶然唤醒了居于深处的邪神。
那邪神的声音在他心中持续回响着——“杀了他!杀了他!他一旦告密万家在劫难逃!”
万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拳头不受控地打在吕二脸上、胸膛以及脑袋,他不再喘不过气,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到要将眼前之人生吞而下的呼吸。
顷刻,他杀红了眼,一拳一拳,除去了自己的退路。
没一会儿,吕二口鼻溢血,陷入轻微昏厥。
即便如此,万勉也不曾停手。
他趁吕二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在身上乱摸一气,正正摸到那把徐袅赠他的匕首。
邪魔尽数占据了万勉的神智,他就这般被内心那声音操控着手脚,一刀又一刀,捅进了吕二的侧腹。
殷红的鲜血顺着匕首流到泥巴上,飞溅的血水沾湿万勉的衣摆,染出一片片的痕迹。
他的罪恶随着刀进刀出累积起来,刻进骨髓。
待万勉回过神来之时,吕二早已没了气息。
血迹飞溅在万勉的眼角,一时之间,眼白之上也沾染血丝,不知是吕二的,还是他的。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眸子剧烈颤动着,口中发出阵阵呜咽,喉结吸在脖颈上部。
杀……杀人了?他杀人了?
看着吕二的尸身,万勉让自己冷静了许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真背了人命。
最终,他还是咽下口气,拿起状纸塞到怀里,踉跄走到河边,发疯似的将匕首上的血洗干净,接着快步向他们驻地走去。
此时在原处的三人还在对万勉的去向议论纷纷,方静玗正要起身再拿些点心来,余光恰好瞥见了朝这边赶来的万勉。
她薄唇微动,万勉却一句话打断了她:“阿澈,把我的衣服烧了!”
说着说着,万勉便开始脱起衣服,他悄悄将沾上血迹的衣摆藏到正中,直接将脱下的衣物揉成一团扔给方澈。
可哪想方澈还是将衣物展开,猛然发现上面大片的血迹,他瞪圆了眼睛,刚想问些什么,却再度被万勉吼回去:“给我烧了!现在!”
方澈纵使心中万般不解,却也不好过问。
如此这般,顶着寒风,万勉身着单衣,眼睁睁看着那件沾血的衣裳在焰火的滋滋声中,起火,抽丝,最终烧成黑灰,连同那份状纸,一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