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缠吻
沦为堕仙后,辛奕很少做梦。
或者说,堕脏后的他只能栖居于阴翳灰暗,白日强忍仙源反噬的煎熬,漫漫长夜中又辗转难眠,难以入梦,也不敢再入梦。
他记不清最初被冤时的歇斯底里,埋藏在恨怨和苦痛中的数万年颠沛里,过往的种种好似唯有寒凉利剑丝毫不豫刺穿他心脏的那一瞬,还被印刻为挥之不去的梦魇,值得他铭记。
辛弈甚至记不清,他为何要挨那致命的一剑。
但寒剑穿心之痛,辛弈已然不是第一回尝味。
曾说要与他一世相护的人,拔剑一怒,满不在乎。
堕仙之躯,无需身负重责,往日种种烟消云散,开怀则可仰天大笑,痛苦则任肆大哭,此后唯余恨怨愁怒,何等快意。
偏偏做不到,偏偏不能做。
分不清是噩魇还是美梦的虚幻里,辛弈垂首,抬手抚了抚穿膛而出的剑身,笑意不减。
他不停地抚着,生怕自己堕仙的污血脏了仙界的净土。
可已有鲜血淌落下来,沁进了脚下的土里。
他两眼一闭,懒得管什么是非对错,也无力去辩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是身上旧痕再叠一层新伤。
如果不死,找个地方多起来,活着养养迟早能好。
当外溢的仙源幻化成漫天污浊的星点,他疼得想钻进某人的怀里哭,转念一想,却又只能咧嘴而笑,昏沉倒下时,听到谁人含糊不清地沉沉唤了他一句。
唤了什么,他没听清。声音很轻、很淡,辛弈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料想他应该是仙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败类、灾厄、蠹虫,应当无人会那般缱绻轻柔地呼唤他。
毕竟,会那样唤他名姓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那剑从心口划下,剖割开了他的肚腹,剧痛如潮席卷而来时,他恍似坠溺深渊,窒息弥留之际,回想起了自己的儿时。
他原本无名,仙界一微末小族出身,自小漂泊在外,靠乞讨偷窃为生,不知父母。
狐朋狗友、酒肉之交,蝇营狗苟、得过且过。
此生唯一值得庆幸事,便是大着胆子,盗走了前代仙君隐名出游时的钱袋子,后幸得仙君原谅和赏识,拜在其门下,成了她的徒弟和养子,得她教养,随师尊习文明礼、修法学术,小有所成。
前代仙君当真是个极厉害的人,初见时不厌他偷生行径下作、不嫌他浑身脏污、垢面蓬头,将他揽抱在怀中。
他修行的天资不高,却胜在勤奋,师尊未曾斥过他愚笨如朽木不可雕,只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如何执剑,如何掐诀,赠他法器宝物,一次又一次在他惹祸后护他周全。
他的师尊啊,是前代的仙君,凛然正气、仙风道骨,世上所有的极尽溢美之词都无法全然描绘她的风姿。
真是个顶顶好的人。
比现任这个虽然道行高深、实力强悍,精明斡旋于群臣,力压众腐、改革朽烂,但总是纠缠着他不放、明显脑子有坑的仙君好百倍千倍不止。
在辛弈看来,这七界之中不会再有待他那样好的人。
可怎的偏偏,仙尊抛下他孤自走了,仙君的位置落在了楚临头上。他不舍昼夜地拼命修炼,倒也不是想和楚临争抢仙君之位。楚临天资卓绝,可谓是为仙界修法而生的道种,从来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他只是想争口气,只是想让他的师尊在天之灵能够看见他的奋发和努力。辛弈记得,师尊曾经叮嘱过他,他不必成为成为她的骄傲,他只要对自己问心无愧。
修道一途,他日夜不敢懈怠;仙界有难,常也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流血流汗不流泪。
再苦再痛,伤得再重再难熬,他也再没机会扑在师尊的怀里或者趴在师尊的肩头嚎啕大哭。
他目睹着同门、同僚们陆续地各有牵挂,或是成家,或是高迁,他只能强颜欢笑着,携礼恭贺,在酒席间,在喝的酩酊大醉失态前提前离席。
他不敢表露真实的情绪,不敢表现出内心的脆弱,即便因不明的出身,在失去师尊庇护后不得赏识、受尽鄙夷,转头奉令拼死搏杀,像是一头孤兽,只在深夜无人的静处,守着自个的破落小院,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对着星空述说着思念。
辛弈想着,即便没有师尊的羽翼遮风挡雨,他也凭自己真的打出了一片足以立足之地。
身边或近或远的朋友也渐渐疏离,偶尔还有几位劝他寻个心仪的仙娥,早日成婚、结为道侣,若有助益最好,若无也罢,总归也能相互扶持着,心中多了挂念,做事有所顾忌,算是安定下来。
这种劝说辛弈始终未放在心上,明言拒绝过几位被他的样貌迷惑住的追求者。他觉着独身自在,况且他这副贱烂无用的样子,还是不要去拖累祸害人家好姑娘。
他常笑说,担忧他不如多操心楚临的婚事,楚临好歹出身名门,又是下代仙君的候选,多少说媒提亲的踏破他殿门槛,可偏这臭小子一副不解风情的讷木头样,冷冰冰地摆着张臭脸,连拒绝也不知委婉些。
这种用拼命麻痹自我的日子,也只延续到楚临登临仙君位,他被逮捕关押,被压在刑台上抽取本就岌岌可危的仙骨,仙源受污堕恶,再被囚禁万年,险些形神俱灭。
或许他天性本恶,合该落得堕恶的下场。只是辜负了教养他的师尊。
他勾唇笑着,在想自己死后,是不是就能去往鬼界的归墟,是不是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是不是还能像师尊说的那样,成为周天星图里的一颗星辰。
他不要再做附赘悬疣,他要做一颗挂在高天之上的星。
哪怕是最灰暗无用的一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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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的裂痕泛着败絮似的青灰,幻境崩散后的浊气缠裹着血雾仍不断从云层的隙裂中不断溢漫而出,渐渐稀疏的雨丝从这片天幕中滴落。
李月息领着莫里站在一旁,她唤起冥火,将莫里从头到尾烧了个遍,从碎石堆里将尚在昏睡的顽老头拎了出来。
罪魁祸首魔皇毫无愧疚之心,摸着脖颈间断头弥合的细痕,从怀里掏出朵开败的重瓣蔷薇,抬眼望向楚临,看他抱着辛弈那残破的躯体,不知在想些什么胡乱的往事。
他在幻境里寻回了些许过往,又解了些陈缘和夙愿,却总觉着心里头空落落的,缺了块无法填补的东西。
奄奄一息的堕仙回了魂,浑身洇开的猩红溃烂,一如天穹被撕碎后淌下的浊气,黏稠地粘连在仙君的指间。
“撑住。”素来无澜的清冷嗓音掺了砂砾碾磨的嘶哑,楚临无视了自身伤势和满身脏污,竭力稳住微颤的指尖,并指截断缠绕辛弈心脉吸纳精血的血藤。
藤蔓被隔断的截面喷射出含混着堕仙仙源的腥血和腐肉,溅落在楚临眉心的道印上,湛蓝的流光霎时染进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