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资料一张张摊开放在笹塚面前,那是他自己的资料,从出生到从警,从亲戚邻居到同学同事,从房产存款到银行流水,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我是被审讯对象吗?”他兴趣缺缺地翻检了一遍,不过意料之中的,缺少了一些关键信息。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是竹中,刚刚的风见君是我的同事。”他简洁地介绍了自己。
竹中是一个从头到脚流露着“职业组精英”派头的警察,年轻而体面,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就差手腕上再戴一块金表了——如果他也是东大派的话。笹塚想起笛吹——不过笛吹可没有这样“和蔼可亲”的气氛,哪怕这多半只是假象。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笹塚君。”竹中依然挂着礼节性的和善笑容,言辞却毫不婉转,“三年前的四月三十日,笹塚宅发生爆炸,除你以外的全家三口人在爆炸中罹难,凶手和作案动机全都不明,案件作为悬案至今——这是公安内部的说法,对外,则宣称的是煤气泄漏引发的不幸事故。”
竹中从摊开的资料里抽出一张全家福,那是一家四口人在景区门口的合影,大学生模样的银灰发青年揽着妹妹的肩膀,对着镜头笑得清爽而明朗,和如今坐在谈话室里的年轻刑警判若两人。
笹塚只是冷冷地看着竹中一言不发,不出意料,当时正是公安插手了案件。
“在案件发生后不久,你在东大办理了休学手续,又以散心为名义办理了去巴西的签证——中间有一些波折,但最终成功了。六月一日,你搭乘由成田机场飞往圣保罗的航班离开日本,但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才归国并复学。”竹中的视线在金边眼镜后审视地端详着笹塚,“你的信用卡能查询到的最后一笔交易发生在你在巴西入境后第三天位于巴西西北部边境一个小镇上的公路便利店,那之后你的行踪就完全消失了,直到再次突然出现在国内——那么,笹塚君是否能为我解答一下,你‘消失’的那十个月,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呢?”
“……”
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非法入境多个南美国家,尽干了一些会被公安逮捕的勾当——当然不能这么说了。
而且这一次的南美之行真的没有上次那么可刑可拷,真的。
——毕竟他这次既没有混迹黑手党,也没有加入游击队嘛①。
再者说,比起原来那次疯狂的公路之旅,他这次经过理性选择的方案已经很保守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精神被逼到极限的情况下孤身一人骑着一辆中古机车非法穿越美墨边境、途径中美洲各国一路南下到秘鲁等国境内而安然无恙的。
因此笹塚心平气和地配合了对方,回答:“虽然不知道你问这些和目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但我去了邻国的哥伦比亚。怎么,公安打算迟来地追究我的非法滞留问题吗?”
哥伦比亚是免签国,至于再从这里走些地下渠道非法入境到诸如秘鲁之类的国家又是另一码事了。
“这取决于笹塚君是否配合。”他得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假笑,“你为什么去那里?”
“……”笹塚缓缓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说个人隐私无可奉告,但是因为很麻烦,所以我们彼此就别绕弯子了吧。”他看着竹中的眼睛,肯定地发出提问,“你们真正想问我的是我为什么知道‘那个组织’的事,又知道了多少、涉足了多深,对吧?”
“……”这次轮到竹中沉默以对。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是的,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比如他们是我家那件案子的幕后黑手,而我就是追寻着这件事的线索而前往南美。”银灰发的青年用枯燥的语气陈述着惊人的事实,“又比如‘那个组织’在进行一些非法的人体实验……身为记者的我父亲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而惹祸上身。而那位本城刹那小姐,恐怕就是接受了人体实验的受试者之一吧?”
竹中仍然保持着镇定,但笹塚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瞬间的亮光。是的,公安——的确需要这些信息。
“我也知道一些那个‘组织’成员的信息,”他坦然地说,“我曾在南美所遭遇的人,本城博士今晚所遭遇的人……我想公安不会对这些情报无动于衷,对吧?……但我有条件。”
“……我不认为笹塚君现在处于可以和公安谈条件的立场。”
“别误会,”笹塚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疲倦,“我并不是用这些来要挟什么,你们需要这些情报来对付他们,我也希望他们早日被绳之以法,我们的目的大体相似——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公安对他们的‘处理’是要做到哪一步。”他带着一些来自刑警的刻薄加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被套完情报之后就被一脚踢开,除了满纸涂满黑条的‘机密文件’以外一无所得。”
“……笹塚君意外地对公安的作风很了解呢?”
言外之意是,明明是个新人。
“嘛,就当是身为刑警的偏见和刻板印象?”银灰色头发的刑警偏头,“不吝予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公安,不然自己会被卖了还在帮忙数钱什么的……”要怪就怪你们公安自己的风评实在太烂吧。
“……笹塚君眼里的公安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抢走刑事部的案子,白嫖刑事部的情报;线人是消耗品,同僚是工具人;三成时间监控打击邪/教,七成时间监控打击左/翼;比起侦破过程更重视结果,理所当然地进行违法操作?……说起来,上次那个商场炸弹案的黑日创生教如何了?”笹塚给出了堪称耿直的应对。
“……喂。”
“是你要问的啊。”
竹中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对隔壁公安课的同事生出了一些怨念,“我们是外事课的,不干这些业务。”
“那就当我没说。”要是再认真谈论外事课这些年来在间谍与反间谍事业上的成果,那未免也太扎心了一些。
“总之,言归正传。”他轻轻摊手,“我唯一的条件是不要让我置身事外,关于这个组织的事情……我需要参与其中。”
他必须参与其中。
“我有个朋友曾评价我在重要的事情上喜欢独断独行,是个卑鄙、轻率又肤浅的家伙……他说的没错,你们可以将我排除在外,可以用一切类似于非法滞留的罪状开除我、监视我、让我吃牢饭,但——那个卑鄙轻率肤浅的我,总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对那个组织紧咬不放。”
年轻刑警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只要我想,我总能做到的。”
——那样的事情,他已经实践过一次了。
就像父亲曾告诫过他的那样。为了想要守护的事物,素来冷静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失控发狂。
“只要满足我的条件,你们尽可以利用我,必要的时候舍弃我。怎么说呢……拿我当做利刃也罢,棋子也罢,都随你们喜欢。我只有一个目的——”
深栗色的眼瞳寒冷肃杀,像渗入了鲜血的冻土。
“将那个组织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铲除这份陈年痼疾。”
——让那些黑色的家伙接受法律的制裁,让乌鸦的羽翼不再遮蔽我们头顶的天空。
“理由是……出于家人遇害而产生的仇恨吗?”
“……我不否认这一点,”笹塚视线笔直,神色依然沉静,“但在那之前——我是一名警察。”
就算是重头再来,他依然选择再一次穿上警服对旭日章宣誓,守护国民,守护国家,将个人的安危与得失置之度外。他曾背离过这条道路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是儿子,是兄长,但他首先是一名警察。
“……说真的,笹塚君,我现在很想邀请你加入公安啊。”竹中终于露出了一点带着真心的无奈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