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次日是贵妃的寿辰,因靠近圣人的千秋节,历来这夫妇二人都是一同与群臣百官庆贺的,贵妃则每年选在原定寿辰的这日,邀请相熟女眷筵宴一番。
这年连经战乱、废储,圣心倦怠,好不容易得闲,圣人提前了每年十月的汤泉行宫巡幸,携贵妃近臣驾临位于上京城东三十里的绣岭山脚,令齐王萧瑾留守上京。
这年贵妃的寿筵亦是设在汤泉宫,白夫人身为英国公幼妹、翰林学士之妻,自一家人从突厥南归后,历年都在邀请之列。这回她为了让家里的几个女孩子尽早在贵妇们面前混个脸熟,腆着脸把她们都带上了。
秋山明净如妆,经过一夜冷雨,漫山遍野的枫树一片火红。汤泉行宫承自前魏的离宫仙泉宫,经数度修缮扩建,泱泱宫阙巍峨壮丽,其间御苑汤池、道观佛寺不胜枚举,目之所及雕梁画栋,浮翠流丹,夕阳将落时分,杳霭流玉,双鬟的宫人穿行其间,宛若天上宫阙。
晚宴设在行宫西侧的观凤楼,时辰尚早,贵妃凤驾未至,只有些命妇贵女围簇在一起,面上虽是喜笑颜开,一团和气,实则百花争艳,满堂生辉。
凝香谁也不认识,就和素薰两个牵着手,缩在白夫人和素芬身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跟着,时不时咬咬耳朵。
“婉姨,燕京城——哦,不,如今该叫宋都了!宋都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养出来个这么标志的女孩儿,这皮肤光致致的,眉眼间一派江南之地的山明水秀。”
凝香还在听素薰赞叹行宫之富丽,忽然察觉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又听得白夫人不疾不徐道:“县主,我这个女孩儿自小随二老长在陇西,和宋都有什么关系?”
“这是您的姑娘吗?”增城县主萧靖宜不过二十岁出头,穿黄绢裙,戴璎珞项链,体态丰腴,两条八字眉簇成了毛毛虫,“我怎么听说她是南朝派来的奸细,不知道给齐王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殿下非得要娶她,硬是把她塞给您做女儿。”
转瞬之间,满座哗然,盯着凝香的双双眼睛折射出道道冷茫,凝香心里“咯噔”了一下,面对群狼环伺,本能地想要躲。
这个增城县主仗着是祁王幼女,历来跋扈,上京贵女不愿同她一般见识,都自觉让她三分。
白夫人不慌不忙地将凝香搂到怀里,当着围观众人,满脸为母的柔情,“我这个女孩儿自小病弱,那些年我们一家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她父亲就做主将她送回陇西老家,也好跟着祖父练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她是小地方长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望您诸位疼惜些!”
县主以袖掩口,不怀好意地一笑,“既然是白学士和婉姨的亲生骨肉,想必也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吧?”她玉指一伸,遥遥一点角落里抱琴的伶人,“不若请妹妹替我们抚琴一曲,我等也好如听仙乐耳暂明呀!”
“县主说笑了!”白夫人轻轻一拍凝香的手背,“陇西白氏世代操习武艺,就她父亲一个不走寻常路,凝儿由祖母教养,三脚猫的功夫会一点儿,若论才艺学问,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素芬趁机解围:“县主若是想听琴曲,我愿献丑一番,还请县主不吝赐教!”
“我和婉姨说话,哪儿轮到你来插嘴?”县主的脸色由嗔转笑,“哎,婉姨您过谦了!谁不知道您当年可是上京有名的才女,弹琴下棋无师自通,徐老夫人膝下无女,视您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为掌上明珠,您的女儿自当是青出于蓝才对!”
县主这长串话绵里藏针,可是大大地下了白夫人的面子。她先把素芬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正要出口应对,凝香轻攥了下她的指尖,“母亲,无事!我来!”
伶俐的宫人飞快备好了琴案矮凳,凝香向众人迤迤然行了一礼,“班门弄斧,望诸位贵人莫笑。”她凝望了这张花梨木七弦琴片刻,指尖缓缓抚上琴弦,浑厚的琴音流泻而出。众人窃窃私语:“她少了根手指头!”
琴音悠扬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少顷,议论渐消,贵妇娘子们屏气凝神,倾听杳远空灵的琴曲。凝香渐渐与墨漆伏羲琴融为一体,听众一瞬间仿若回到了鄂君子皙星夜乘舟,榜枻越人拥楫低歌的那个夜晚,不禁感伤连连,眼眶湿润。
一曲毕,众人尚且倚在摇晃的青翰之舟上,听夜晚水声潺潺,只有傻乎乎的素薰极给面子,拍着手掌叫好,招来满堂侧目。
这时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县主绿豆眼一眯,“妹妹好琴技,姐姐就知道婉姨太谦了,何不趁机再绘上一幅丹青,算是为娘娘寿宴添个彩头。”
话音刚落,宫人通禀临安长公主玉驾已至。
长公主是修行之人,衣着朴素,在满堂华服中显得别具一格。她疾步走入,在县主脸上一瞥,“静宜,我看不必了!”
三五贵妇附和道:“晚筵快要开始了!”
“姑母此言差矣!”县主涂得鲜红的指甲随意一弹,“妹妹作画一幅,正是意在恭贺娘娘芳龄永继,福寿绵延。”县主戏谑的目光落在凝香脸上,“以妹妹天人之姿,在娘娘驾临前绘完,应当不难吧?”
凝香望见白夫人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宫人备好了纸笔丹青,凝香提着一管紫毫思索片刻,饱蘸浓墨,下笔若行云流水,寥寥几笔绘出一座奇壮雄伟的雪山,山下有奇松、怪石、深涧、洞穴,不一而足,云雾缭绕的山巅有一神女迎风而立,九重纱衣飘扬,体态轻盈,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