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猝不及防地被一扯,扭头看到青年的身影消失于雷劫下,他内里神魂瞬间抽离,如同那日见到穆白氏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
刹那间,他什么表情都失了,缓缓收回被劫雷烧焦的手,转过头去,萧广白错愕的神色清晰地烙印进他的眼球:“困柳……”
萧广白还说了什么,但他不记得了。
他所感皆像笼着一层薄膜般,感知模糊,浑噩地走到了不知何处。徒留一具还算光鲜的躯壳厮杀魔物,对满怀感激的弟子微笑,照常处理着一切,出了秘境后又听到婚期定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看到裴净台那张厌憎面孔时也未曾波动分毫。
穆凉玉似乎又陷入了那日同样魔障之中,迷茫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孩童,不知所措。
——啊,他也死了吗,经他之手地死了?
湘泪在颤,熟悉的规训再度回响,脊背被戒尺敲得生疼,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回飘在外面的那缕神魂。
直到青年的消息一字字地、确切地响在他耳边。
晏困柳没死,还回了弟子院。
夜露深重,眼前盛着月华的窗格动了动,木门吱呀一声,穆凉玉垂眼,看到了依旧鲜活的人。
神魂重新归来,他稳稳地套着这层温和亲切的皮,眉眼是遮掩不住的疲倦。
眼前青年穿着单薄寝衣,露出那截白皙脖颈散着好闻的香气,他随意扯了几句,试探性地抛出婚期之事,随后得知。
晏困柳变了,他不喜欢裴无心了。
衣袖下的指腹相揉,竟然爬上几丝难耐的炙热痒意和兴意,完好无损的面具下流出一缕腐朽黄水。他看着晏困柳,无知无觉地吐露一句:“我可以睡在这儿吗?”
闻着青年身上的气息,他应该会睡很好的一觉。
或者说,是内里按耐不住的空虚黑洞——自伤痕累累的童年起积攒压制的渴求,呢喃着。
想抱着他。
他才不是什么温润如玉、世人赞誉的穆凉玉公子,他是锁在禁痴院里学人而行、渴望疼爱的怪物啊。
转瞬间,这缕念头再度被冰冷诫训压回。他见到晏困柳眼中惊讶,还是走了。
但他好像天生地知道青年的宽容。生在那样令他嫉妒的家族府邸中,有着让他嫉妒的爱……不可否认的,在看到青年的父母化作尸体,家中一切化为灰烬的无助模样时,他又有些诡异的同病相怜。
他也一个人了。
凶煞幻境中,一切都如同既定命运般发生,他冲破了一切束缚伪装地喊着诅咒的话语,清醒地瘫坐在地,看着裴无心横剑过来——
“裴无心!”晏困柳穿过层层怨鬼,“穆哥哥!你们清醒一点……”
穆凉玉扭头,看到青年怕得发白的脸色,即使这样,他还是向这边赶来。
哈。
真的……很可爱。其实在这个幻境,他已经被杀死过一次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动作突然停住的裴无心,突然说了一句:“你不要你的道了吗?”
“……”
停滞空中的剑刃一颤,裴无心脸上恍惚消逝,握着剑柄的骨节紧绷欲裂,再度挥剑下来!
剑芒闪过,下一刻,穆凉玉的视线果不其然地闯入一道挡在前方的身影,清淡香气扑鼻。
他仰起头,眼睛被光晃到了似的眯起,映出前方炙热的红。
系在青年嫁衣腰间的红绫飞起,勾勒出利落线条,蜻蜓点水地吻过他的单薄眼皮,柔软至极。
——想抱他。
裴无心为什么那样看着晏困柳?
两个念头同时从暗中疯长,穆凉玉心头满上一股厌恶和嫉妒,不知对两人中的哪一个,却如出一辙。
直到无间坊一片喧闹鬼声中,他的心在药效下奇异地跳动着,眼前再度浮现那片透光的红,模糊间,看到裴无心清冷破碎的面孔,锋利无情的眼角爬上血色,薄唇滚出了一个人名:
“小……小水。”
一瞬间,所有压制的如同一柄利刃般尖锐划过他的耳膜,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愤怒,温润内敛的表情骤然失控,猛地掐上了男人的脖颈:“裴无心!”
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这样喊他的?!
他凭什么?
裴无心和他都该浸在这潭纠缠不清的冤孽烂泥中,等待灭顶之灾。
哪怕世上所有人都死完了,天边的月亮掉到了地上,谁都可以碰,唯独裴无心不行。
是因为他爱裴无心么?
——不,不,是他恨他。
对,他恨他。那么多人为了裴无心牺牲,因为他而活得一塌糊涂,阿玉亦死在了他的劫雷下,他凭什么还敢奢望幻想其他?
他就该为那些牺牲守贞到死,活得同样一塌糊涂,终生不得所愿。从他见到裴无心漠然掠过他的第一面时,他就一直这样想了。
黏在皮肉上的面具咔嚓一响,又裂开了一条缝,他几乎想就这样杀了眼前人。但腰间湘泪霎时震颤起来,穆凉玉动作一滞,下颌咔咔紧绷,阖了阖眼,紧接着夺门而出,背影狼狈。
恨是那样的。但……谁又能不想要解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