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愉第一天坐在教室里,全班同学或多或少都会有人彼此认识他们,除了她,她很想念幼儿园的玩伴。
同桌是个女生,头发很长,邋遢地腻在一起,流着长长鼻涕,当鼻涕流得快要沾到衣领时,她用力一吸,将鼻涕吸回鼻腔,如此反复几次,像是在玩一种乐此不疲的游戏。
陈老师站在讲台上,也许是因舅妈缘故,心愉被安排在教室第二排中间处,这是所有家长心中最好位置,既能让老师看见,又不会因离黑板太近,长期仰脖致使脖子酸痛。
开学第一天是发课本,心愉望着桌上花花绿绿课本,数量比在幼儿园时更多,更厚,字也更复杂,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知识的分量。
书发完,陈老师让大家做自我介绍,同学们挨个上台后心愉才知道,整个班只她一个小孩不是本地人,她听见同学们议论,“她是谁,我从来没见过。”
“我妈妈说只有本地小孩才能上我们学校,她一定不是本地人。”
心愉心中疑惑不比他们少,为什么不让她在爷爷奶奶处上小学,那样班上一定会有幼儿园玩伴。
中午放学,因为是报名第一天,下午可以不上课,心愉大松口气,她内心也并不情愿到教室来和一群陌生人干瞪眼,这让她感到一种身处热闹的孤寂。
回到舅妈家,舅妈问她:“怎么样?”
心愉点点头。
舅妈习惯了她不说话,只是把头摇摇又带心愉到电视机前,她指指电视机说:“电视机后面有个奶粉罐,你每天拿两块,那是你早饭钱,明白没有?”
心愉点头还是不说话,舅妈又说:“反正每次我只放一个月的钱,你要是多拿了自己饿肚子。”
这时舅舅回来了,他今天心情不错,问道:“第一天怎么样?”
心愉还没说话,舅妈已抢在她前面说,“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外甥女是个哑巴!”
后来有一次舅舅因朋友欠钱不还有了龃龉,舅妈在一旁多说了几句风凉话,舅舅气得砸了一个碗。
这房子里的大多数家什都是舅妈父亲连带着房子一起送她的嫁妆,舅妈很不服气又心痛地说:“你有本事把碗砸在欠你钱拿人头上,在家逞什么威风?”
舅舅自知理亏不说话,心愉松口气,她最怕他们吵架。
他们一吵架,小表妹就哭个不停,两人气就出她身上,“一天三顿地喂你,看个人都看不好!”
心愉本以为这次冲突已经平息,不料舅妈突然来一句“窝囊!”
这两个字眼用在气头上的男人身上,威力不亚于在某些重要时刻骂他们“不行”,尤其是骂本就对自身窝囊有清晰认知的男人窝囊。
舅舅整个人像盆冷水泼到热油里,窜起来给了舅妈一巴掌,舅妈还没来得及反应,心愉最先吓坏,她第一次看见男人打女人,舅妈脸上被掴出火灼般的五个指印。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让舅妈最先表现得像是看别人被打了般,过了好会儿,她才抬手摸摸自己被掌掴的面颊。
仿佛是要摸出个头绪来,她要搞清楚是不是真有个巴掌印留在她那里。
心愉从她生涩的挨打表现里判断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动手。
等舅妈慢半拍的意识回笼后,她发胖臃肿的身躯却陡然灵活了,一蹿一蹿地往舅舅身上送,边送边叫唤:“你打我呀,你再打呀!”
那因痛苦而扭曲身体竟让心愉恍惚感到有种快活的意味在体内驱使,否则怎么会有人主动以奉献的姿态让别人殴打?
心愉下午还要上学,但这一刻学习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她不敢上前拉开两人,拉也没用,拉只会让一个女人挨打变成两个挨打。
在舅妈以主动的姿势招来又一轮的挨揍之前,她跑出门找左邻右舍搬救兵去了。
邻居们来后把两夫妻拉开,心愉才敢回到学校,到学校已经迟到,陈老师叫她到办公室,那时的心愉还不晓得家里出了内乱,应该关门自治的道理,老实巴交地实情交代,学校对上学迟到的学生处罚是罚站一天,但陈老师并没有处罚她。
放学后陈老师叫住心愉,她说她要和心愉一起到她家去,心愉内心十分忐忑,好像只有表现最差的小孩才会家长让老师叫到学校,或者老师去到家里。
心愉到家,看见舅妈脸上巴掌印还未消除,半边脸肿得老高,她自觉跑去照看小表妹。
舅妈看到陈老师来,挨打那半边脸像是害羞似的往侧面缩。
两个女人进到房间里,门关上,心愉在门口偷听,她以为她们是在商量怎么惩罚自己。
隔着门,话传出来不清晰,心愉只听见报警之类的话,心愉这下害怕了,大人们最爱说,“再不听话,把你交给警察!”
心愉抱着小表妹不吭声地坐在外面,好久两个女人才出来,舅妈脸上全是泪水,陈老师临走前拍了拍她头。
到晚上舅妈没做饭,舅舅回来带着从外面买来的食物放上桌,两人又和好了。
饭桌上舅舅数落她,“你也是,跑到外面去喊一帮人来,以后让我怎么做人?”
心愉顿时不敢夹菜,只得刨碗里白米饭。
舅妈记吃不记打,连她都怪心愉:“就是因为你,整条街都知道我挨了打,你居然还去和陈老师说。”
说到陈老师,舅妈更来气,她同舅舅说:“她还让我报警,说这是家暴,是犯法的,”她把筷子重重一放,“哪个女人没挨过打?人人都报警,全天下都乱了。”
舅舅跟着说:“所以她不是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吗?”
舅妈嘲讽地说:“她们那种多读了点书的知识分子就爱来这套,把离婚当赶时髦。”
像心愉舅妈这种女人,一辈子最能拿出来说的就是我这一辈子没离过婚,一说就是二十多年,后来小表妹长大走了陈老师旧路,读书、恋爱、结婚、离婚,舅妈才又改口说:“现在的孩子不是没结过婚,就是接了就离婚,有什么稀奇?。”
心愉经历这次事,明白两个道理,一是世上男人发起火来是会打女人的,他们才不像学校里教的那样尊重妇女,还有就是,爱说话并不比不说话高明多少,人祸有十分,□□自口出,舅妈一张利嘴不是照样挨耳光?
舅妈家来了个和心愉差不多大的男孩,是班里的插班生,舅妈娘家的亲戚。
舅妈叮嘱心愉说:“尾巴是你表叔,我表兄的儿子,跟你一个班,你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那男孩之所以叫尾巴,因着小时候多病,请了个江湖郎中看病说要把后脑挨着脖子处的一小撮头发留长,这样方能消病消灾。
心愉看着尾巴背后那长及后腰的辫子,活像港片里的,小僵尸,不过没那么可爱,他脸上的肉太多,太肥,让人觉得被鲁提辖打死的镇关西,小时候就该长这样。
不过可别说,那江湖郎中方子挺受用,叫尾巴的男孩每天从早到晚,精神用不完,丝毫不像舅妈说的小时候总生病,常往医院跑。
他住在舅妈家,一天吃五顿,又不讲卫生,不爱洗澡,有时候穿着鞋往床上踩,舅舅烦他要命,但舅妈却次次护着他。
心愉最烦的还是他喜欢边吃饭边说话,一桌子的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在他嘴巴里,不分彼此地搅和在一起,很影响她食欲。
有天早上心愉照例朝奶粉罐里那早餐钱,手伸到底都没摸着,她心下明了是尾巴干的,胖子这段时间下课总爱跑到学校小卖部,一定是他拿了自己早饭钱。
怪不得她总觉得他这段时间身上肉又添了几两,原来是自己的营养补到他身上去了。
这叫什么?胖的胖死,瘦的瘦死?
她不敢吭声,她就是觉得舅妈不会帮着她。
心愉抬头数着墙上日历,松口气,只消熬过这个星期,就到下个月了,可是她又苦恼,她不知尾巴还要在舅妈家待多久,只要舅妈把钱放在奶粉罐,尾巴就会去拿,她就得早上挨饿。
到底还小,身体经不住饿,第三天心愉就在课上胃痛得冒大汗被陈老师打电话叫舅妈来接回家,来的人却是舅舅。
舅舅问她怎么了。
心愉不敢说话,舅舅生气地说:“你再这样,你爸妈知道要说我们虐待你。”
爸妈?不不,心愉心里想,她来舅舅这里快要半年了,两人一通电话没来,只要自己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但舅舅是个会打女人的男人,当然她还只是个女童,但女童不更弱不禁风吗?
蒲扇一般的巴掌,形体剽悍的舅妈都扛不住?更别提自己。
很快,心愉对着这双铁掌很识时务地说:“我没吃早饭。”
舅舅惊诧,他以为是老婆克扣外甥女,带着怒气说:“平时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现在是越来越过分。”
原来平日舅妈对自己的态度他都是看在眼里,只不过视而不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也算寄人篱下?
心愉又担心他们动起手来,赶紧说实话:“是尾巴来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