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母回去后,一直和前任弟妹汪明娜保持着联系,频率大致在一个月通三四次电话。
她们俩很有得聊,心愉回家时偶尔碰见三伯母来电话,汪明娜可以耳朵贴着手机三两个小时不放下,她听得多说得少,可见三伯母寂寞,那么多话却找不到身边人说,只能隔着千多公里打给前任妯娌。
汪明娜解释给心愉听:“我离她远,她讲给我的话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传到别人耳朵里。”
替人保守秘密也难做,当事人自己都守不住讲给别人听的事却希望别人能够替自己保守住多难?
所以三伯母明智地选择了人在异地已和关家人断掉联系的汪明娜。
心愉对她们的通话不置可否,对老家那边的人她断得比汪明娜干净,连到光岛后唯一还有联系的小玉也在一次手机遗失断掉联系。
那时刚进大一,手机在遗失后需要补办电话卡,心愉在营业厅静默几秒后,原来补办的目的变成了新办。
小玉和她的联系已逐渐变成双方都刻意而为的应付,小玉不会缺朋友,这点心愉很清楚,自己也已经有施施了。
她们于彼此而言就像一盘美味珍馐摆在饱腹者面前,无法引起任何欲望,但扔掉又实在可惜。
这次是个好借口,心愉从营业厅走出,手里拿着新买的手机和电话卡,说不清轻松还是其他,身体被禁锢的一部分像是解脱掉,但又有一丝茫然。
人是否没走上一段新道路都会丢弃许多旧朋友?
那晚心愉做了噩梦,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梦里她是一个没有儿女的孤独老太太,身边只有看护小姐,她回望自己人生走过道路发现堆满的全是尸体,她是踩着这些尸体走到最后的。
噩梦醒来,心愉望见床单上溻湿一片的由汗印上去身体轮廓,她想,梦也许是真的,那是另一个时空老年后的自己用托梦的方式给现在自己的忠告。
但梦就是一个梦,白天有得是杂事让人能把能忘记,即使激出一身汗,也能很快像过去大多数的梦那样让她淡忘掉。
逸飞近日来不朝外面跑了,他对打造家里来了兴趣,俞太太时不时和心愉打电话问起儿子境况,学业依旧很不用功,但听见整天都待在家里,心愉隔山跨海也能听见她开心。
她是位可怜的母亲,关于儿子的一切不能直接从儿子嘴里获得一手消息,总要从中间人手里转收到,之前是杨管家,现在是心愉。
心愉想,母亲与孩子最初用一根脐带提供营养物质交换的,出来后脐带剪掉,但有别的人替代它的作用,在学校时是老师,结婚后是妻子,成家后是孙辈。
俞太太总怕她和逸飞过得不好,毕竟俞老先生认为儿子从死门关游走一会仍然不珍惜生命是不孝的表现。
他是位矛盾的父亲,在儿子活蹦乱跳时,他气得大骂不得好死,儿子病危又求遍全世界名医巡诊,希冀留住儿子脆弱的生命,可饶是做了这么多,口是心非的他仍然不得子女们欢心。
子女喜欢的是父辈给予自己无底线又无要求的爱,尽可能的享受权利,最低限度的承担责任。
心愉和俞太太在一楼大厅沟通,眼望出去就看见逸飞在树上搭着他的树屋,他说过,他想和她搬到树上体验几天,人类原本也是从树上下来的。
他体内有了她的骨髓,像连带有了心灵感应似的,转过头对心愉招手。
和俞太太见完,心愉开始动手做自己的事情,研究生导师不错,很照顾她,也希望她能硕士毕业后继续攻读博士留在本校,心愉也很满意导师给自己的建议,故此更加留心自己学业。
在俞家这样安然地生活很不好,但心愉还是想有份工作大发消磨时间,不能净陪着他吃喝玩乐,不然懒得骨头都要松掉,听到上班就拉下脸,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就笑嘻嘻,以后要是生活起变故一定被打得措手不及。
不是俞家起变故,树大根深即使破产,他们个人资产也是和公司工资产分开的,日子不会比普通人难过,她想的时她和逸飞,她仍不能做到坦然地接受这样生活,总要有点准备,心愉习惯给自己留好退路。
她偶尔闲下来时会担心的变故还当真来了,不是俞家是在六七千公里外遥远的关家。
那晚汪明娜给她打来电话,心愉仿佛听见自己一个心坠入底传来的“咯噔”一声。
汪明娜很少直接和心愉通话,她怕烦着她,都是发信息,她自觉地认为她的事都是小事,都是不能在女儿心里排上号的事,所以回过头来回复信息就好,打电话太唐突了,她的事哪值得女儿放下手头事率先解决?
心愉听见她缓缓吐息一口气后说:“关文康他妈快要不行了,你三伯母问我们要不要回去一趟。”
她称呼三伯母是你三伯母,因为三伯母对她们俩娘母不错,心愉依稀记得三伯母是老家唯一一位她们到光岛后还偶尔打电话嘘寒问暖的亲戚,每次联系完后还会寄上老家特产。
但她称呼自己的前夫和前任婆婆就不客气了,她没有理由尊重他们,他们也不配得到她的尊重。
“你要不要不回去?”心愉反问。
“我不会回去的,心愉,”很坚决的语气,上一次听见这种语气还是和关文康离婚时,“如果我去,他们应该担心老太婆还吊着的一口气会不会因为见到我就立马断掉。”
心愉震惊于她这番有些残忍甚至算得上恶毒的话,来光岛后,严格说是遇见赵叔后,汪明娜很有没有出口恶语了。
她没有忘记,一个人多年前受过的伤会在时间的作用下结成一条条丑陋斑驳的疤痕,疤痕越多遮挡它们的衣服严密,一丝不露地让旁人觉得受伤者已成为正常人,可若有好事者想掀开衣物,伤口便撕裂开来,像张开血口似的要把人吞下。
原来,一个人过去受的内伤永远不得痊愈。
汪明娜不回去,心愉也没有心情,她早已把关家完全剔除自己生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们了,但直觉让她感到没那么简单。
汪明娜此时才开口说到重点:“老太婆在病床上念叨着要见你。”
话已经带到,她不再多言语,再多那就带有自身立场了,选择权应交给当事人。
“我有什么好见?”心愉口气道不明是嘲讽他们还是嘲讽自己,“走了十二三年,见了也认不出了。”
“大发善心也说不定,分遗产想到你呢?”提到关家人,汪明娜总不会吝啬她的刻薄和揶揄,心愉觉得自己这方面是遗传到她的,有时候还胜于她。
“那我还敢去?他们那家人非得撕了我。”
汪明娜索性把她认为的摊开来说:“我不信是老迷糊了念叨你,你三伯母说关文康没有其他小孩,就两种可能,一是她担心没人给她儿子养老,二就是关文康不要脸了,借着他妈要下地了让你回去。”
心愉不说话了,无论是哪种,都不代表她生父家人在乎她。
“我劝你还是去。”
心愉讶异,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汪明娜更应该希望女儿和母亲站在同一阵线。
“别误会,”她又说,“我不是为了要什么好名声,我现在也是过几年就五十的人了,不能捏在手头的都没意思,能捏在手头的除了你其他的我也觉得没意思了。”
她是真的老了,曾经不服老的人能坦然承认自己老了,是真的对生活看开还是不得不屈服?
她继续敞开心扉,声音痛苦,“跟他离婚时我不比你现在大几岁,那时候日子很艰难,我没忘,你也不会忘,气没地撒就发泄在你头上,至于你朝哪里发泄,我当时觉得我管不着,我应该恨关文康,你也应该恨我,两个不负责任的人却养出来一个负责人的小孩。”
远在老家的关家人撕开了她结痂的伤口,她今日的一番倾诉何尝不是撕开了心愉的伤口呢?现在拉扯这些算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