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子就坐在监刑台上,雪白的狐裘衬得他眉目如画。
玄一记得自己怎样贪婪地仰望那道身影,怎样用目光描摹殿下玉雕般的侧脸。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殿下。
“殿下……”
沙哑的呼唤消散在夜色里。
玄一摸出怀中的海棠玉佩,莹白的玉面已经沾了血。
他急忙用衣袖去擦,却越擦越脏。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紧,仿佛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玷污了。
月光突然被云层遮蔽,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
玄一抱膝坐在墙角,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阿萝羞红的脸。
“我有妻子。”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多可笑。
他的“妻子”是当朝太子,是刚刚登基的新君,是亲手判他凌迟的监刑官。
而他只是个已死的逆臣。
屋外开始下雨。
雨滴敲打着茅草屋顶,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玄一把脸埋进臂弯,无声地颤抖着。
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玄一强迫自己回想北境的暴风雪,回忆刀刃割开敌人喉咙的手感,回忆战场上腐尸的恶臭……任何能冲淡那份绮念的记忆都好。
可最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太子为他包扎伤口的样子。
殿下皱着眉,指尖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周围。
“疼吗?”太子问,睫毛在烛光里投下扇形的阴影。
玄一摇头。
其实疼得要命,但殿下指腹的温度比任何止痛散都有效。
他记得自己当时怎样痴迷地望着太子低垂的眉眼,怎样数着他呼吸时睫毛颤动的次数。
玄一喘着粗气。
这不对,他不该这样亵渎。
殿下是云端明月,而他早已坠入泥沼。
那些亲昵的回忆是穿肠毒药,每想一次都是在凌迟自己。
雨越下越大,屋顶开始漏雨。
冰凉的雨滴砸在玄一背上,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肌肉纹理流下。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喑哑。
多应景啊,他想。
就像那日刑场上的雪,一片片覆盖在“江少麟”破碎的尸体上。
而他的殿下,连最后一眼都不屑施舍。
玄一摸到地上的陶片,在左臂内侧划下新的伤痕。
鲜血涌出的瞬间,他竟感到一丝快意。
这才是他该得的。
疼痛、孤独、肮脏的欲望,这些才是配得上他的东西。
至于那些温暖旖旎的梦境……
他攥紧玉佩,直到海棠花纹深深烙进掌心。
“不配。”玄一对着虚空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臣,不配。”
……
青溪村的秋日总是来得格外早,山间的枫叶才刚泛红,清晨的溪水就已经透出刺骨的寒意。
玄一蹲在溪边,粗粝的指节浸在冰冷的水中搓洗衣物。
五年的山野生活让他的皮肤变得更加粗糙,眉宇间的戾气也被岁月磨平了些许。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锋利如刀,只是眼底沉淀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林先生!林先生!”
孩童稚嫩的呼唤由远及近。
玄一抬头,看见村里的孩子们簇拥着老秀才从县城回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有年幼的孩子跑得太急,在溪边的鹅卵石上绊了一跤,玄一伸手一捞,稳稳地拎住了小家伙的后衣领。
“谢、谢谢林先生……”孩子结结巴巴地道谢,脸蛋红得像山里的野果。
老秀才拄着拐杖走来,雪白的胡须在秋风中轻轻颤动:“林先生,老朽从县城带回些新鲜事,您可要听听?”
玄一拧干手中的粗布衣衫,水珠滴滴答答落进溪中,“您说。”
“新君要大婚了!”老秀才按捺住八卦的激动,咳了两声,“听说娶的是谢家嫡女。”
玄一的手突然僵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布料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林先生?”老秀才疑惑地唤道。
“什么时候?”玄一的声音哑得可怕。
“下月初八!县城里都传遍了,说是要举国同庆。”老秀才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这位谢家小姐,就是谢云卿谢大人的嫡亲妹妹。谢大人知道不?那可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溪水哗啦啦地流淌,几只山雀扑棱棱地从芦苇丛中飞起。
玄一盯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恍惚间看见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
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问着京城的盛况,老秀才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听来的排场。
玄一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据说婚服要用一百个绣娘绣上半年……”
“……御街要铺十里红妆……”
“……谢家小姐才貌双绝……”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林先生?”老秀才见玄一脸色难看,担忧地询问,“哪里不舒服吗?”
玄一猛地站起身,木盆里的湿衣服哗啦一声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