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一醒来时,月光已经漫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银霜。
高热让他的视线扭曲变形,简陋的茅屋在眼前不断旋转,被褥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喉间火烧般灼痛,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血腥气。
破碎的玉佩仍攥在掌心,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皮肉。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玄一痴痴地望着那几片染血的碎玉,恍惚间看见太子大婚时的场景。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他的殿下执起新妇的手,在百官朝贺中缓步走向太庙。
“不……不!”
玄一突然纵身而起,赤着脚冲出茅屋。
秋夜的寒风刀割般刮过肌肤,单薄的中衣被风掀起。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泥泞的小路上,如同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
他奔跑的姿态像个疯子,长发散乱,面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
粗粝的石子硌破脚底,可他却感觉不到疼。
村口的古槐在夜风中摇曳,枯叶簌簌落下。
溪水的声音越来越近。
玄一跌跌撞撞地冲到岸边,冰冷的溪水瞬间漫过脚踝。
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攀爬,冻僵了沸腾的血液。
他呆立片刻,突然发疯般向对岸冲去,单薄的衣衫被水流冲得翻卷。
“殿下,等等臣!”
他呼唤着。
溪水没至膝盖时,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划过他的小腿。
剧痛让混沌的神志短暂清明,玄一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是个狼狈不堪的疯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哪里还有当年武威侯半分风采?
对岸的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玄一突然跪倒在溪水中,冰凉的溪流冲刷着伤口,带出缕缕血丝。
他颤抖着捧起一掬溪水泼在脸上,分不清滴落的是溪水还是泪水。
玄一想起五年前离京那日。
他那时就该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夜雾渐渐升起,模糊了远山的轮廓。
玄一蜷缩在溪水中,高烧让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看见太子踏月而来,雪白的靴尖停在眼前。
那人俯身时,白玉般的面容比月光还要皎洁。
“殿下!”
玄一挣扎着伸手,却在触及幻影的瞬间扑了个空。
冰凉的溪水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的肺像是被千万根钢针攒刺。
远处传来村民的呼唤声,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玄一却不想动了,他仰面躺在溪水中,望着满天星斗。
银河横贯天际,牛郎织女星隔着天河相望。
就像他和他的殿下,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臣,回不去了。”
他在潺潺水声中喃喃自语,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溪水漫过耳际。
水底的世界很安静,没有思念,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黑暗。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清辉殿,沉香萦绕间有人轻声道:“玄一,你永远都是本宫的人。”
火把的光亮突然刺破黑暗。
张大胆粗粝的嗓音在岸上炸响:“林先生!”
玄一被人粗暴地拽出水面,夜风一吹,冷得他浑身发抖。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上岸,王婶的惊呼声刺得耳膜生疼:“天爷啊!这身上烫得能烙饼!”
老村长颤抖着脱下外袍裹住他:“快!抬回去!煮姜汤!”
玄一却置若罔闻,望着皇城的方向,眼神涣散。
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水珠顺着睫毛滴落,像是流泪。
他痴痴的麻木的,任由村民将他抬回茅屋。
他的殿下,再也不会接他回去。
……
二十年光阴如溪水般流过。
玄一的鬓角早已斑白,眼角爬满了细纹,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
那双眼睛依旧锋利如刀,只是眼底沉淀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深潭里沉了多年的锈铁,早已钝了刃,却仍固执地不肯腐朽。
他依旧独居在那间小屋里,每日劈柴、打水、帮村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林先生,这是新酿的米酒,您尝尝?”
王婶的儿子王小二提着酒坛子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
玄一坐在门槛上磨刀,闻言抬头,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王小二松了口气,把酒坛子放下,又递上一包草药:“娘说您最近咳得厉害,这是山里的老参,熬汤喝能润肺。”
玄一接过,粗糙的指节在药包上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王小二挠挠头,欲言又止:“林先生,您……要不要搬去村里住?这屋子太偏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知道。”
玄一摇头,目光越过王小二的肩膀,望向远处的山路:“不必。”
王小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山路蜿蜒,尽头隐在云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