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砚青心头一颤。她想起柳烬身上的甜香。
“然后呢?”她往下问。
“娘娘请我喝了杯茶,从一颗琉璃珠子里头,让我看了我的前世。”老人摊开右手手掌,掌心贯穿一道淡红色的胎记。“我前世是个屠夫,这是握刀留下的印子。我当年杀生无数,如今在人间受苦,不过是还从前的债……跟我儿子一样。”
“狐仙娘娘说,我儿子的赌债,是由他自己的贪念导致的,娘娘只能帮他还上一半,剩下一半,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娘娘让我回家,砸开青砖,就能还债。我眨了眨眼,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躺在床上,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从床上跳起来,砸断这块砖,里头竟然嵌着一根金条!卖掉金条的钱,不多不少,正好能还一半的债。可惜啊……”
初夏的风穿堂而过,吹起老人的叹息。
“可惜卖掉金条的那天,我儿子把我打了一顿,把钱抢走,又拿去赌了。这次,他欠下的债,真的再也还不上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家。这么多年,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了。”
唐砚青看见老人眼中摇晃的泪花。
“那你后来,还见到过狐仙娘娘吗?”唐砚青问。
老人苦笑一声,用手背拭去泪水。“娘娘好心帮我,我却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哪里还有脸面见她。”
她们离开时,老人点起一炷香,跪在狐仙庙的青砖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接下来的大半天,唐砚青带着陆小葵,又走访了烂尾楼附近的好几个城中村,收集了不少关于狐仙娘娘的传闻。
人们都说她扶危济困,有求必应。
故事中的狐仙形象也大都相似,要么是一个艳如桃李的年轻女人,要么是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妪。
回客栈的路上,陆小葵趴在唐砚青耳边,大声问她:“师姐,你说这个狐仙,真有这么灵吗?”
“我不知道。”唐砚青不喜欢一边骑车一边说话。
“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劲!”陆小葵又喊。
唐砚青也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她仿佛正在接近某个庞大的秘密。所有故事都是破碎的浮冰,但浮冰之下的事物,尚未露出真容。
唐砚青暂时还不想分享自己的体会,只是拧下油门,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柳烬正在院子里收晒好的被单。
夕阳斜切进天井,错落的光影中,她垫脚去摸那些宽阔布料的边缘。风压住旗袍的格纹绸面,贴紧她的后腰,弧线纤细而柔软。
“柳姨,我帮你吧。”唐砚青走过去。
柳烬把雪堆似的被单交到她怀里,发丝从她唇角蹭过。
刹那间,唐砚青被熟悉的香气淹没。
貌若天仙的女子,桂花的香气,十年如一日的脸……
唐砚青一时有些恍神。
如果柳烬,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
柳烬扯下最后一张被单,停在她跟前。“怎么了,阿青?”
迎上女人的视线,唐砚青在心里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的。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只是些夸大其词,牵强附会的故事。
只是巧合而已。
唐砚青整理好情绪,尽量平静地开口:“这些被单要放到哪儿?”
顾婆婆今天做了三鲜暖锅,放了满锅蛋饺和鱼片。
陆小葵又吵着要喝梅子酿,嘴一碰到酒杯,就彻底没了遮拦,将今天听到的那些怪力乱神的轶闻,全都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高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柳烬一边给唐砚青夹菜,一边听陆小葵吹牛,末了,只是淡然微笑:“故事虽好,也只能信上一半。”
“为什么呀?”陆小葵不解。“我听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骗人。尤其是那个住在烂尾楼的老头,现在家里还供着从狐仙庙捡的砖头呢。”
柳烬搁下筷子,替陆小葵添酒。
“人生短暂一世,生老病死,太多苦要尝。偶尔有一件称心如愿的事,也不必归功于哪个神仙。若真有百灵百验的神仙,岂不是这人间百姓,个个都长生不老,心想事成?”
陆小葵老成地叹气。“柳姨说得也对,那天上的神仙,真要管80亿人的烦恼,早就累死了!”
“你呢,柳姨?”唐砚青想起另一件事。“你不是说,你也去过狐仙庙么。”
柳烬的手轻轻一顿,将酒壶放回桌面。
气氛又有些微妙的古怪。
“哎哟,这有什么好讲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汤快煮干了,我去加点汤。你们还想吃点什么菜吗?”
顾婆婆不知为何开始打岔,故意将锅碗弄出叮铃哐啷的噪音,似乎并不想让柳烬提起这段往事。
“没事,你忙吧,我给她们讲。”
隔着缥缈升腾的蒸汽,唐砚青看见柳烬的视线向下垂落。头顶那盏老式吊灯,在她眉骨上晕开温润柔光。
柳烬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残忍得近乎锋利。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很在意的人。兜兜转转许多年,却总是无法如愿以偿。听人说,那狐仙灵验得很,我去求了几回,什么仪式都做了,可惜一点用也没有。”
“诶?”陆小葵很吃惊的样子。“柳姨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柳烬又轻轻笑。
“人世间的因果,千端万绪,并非两个人情投意合,就一定能善始善终。”
她陷在回忆中的神色,半是怀念,半是惋惜,仿佛那个最终没能和她相伴的人,此时此刻,依然在她心头温存。
唐砚青听得喉咙发紧,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