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冬喜正对着他坐在床上,一只手端着水碗,眼睛黑亮又专注,盯过来的模样像是带着茫然。
“怎么了?”李砚书觉得他像是做了噩梦,上前接过碗。丘冬喜头发睡的时候蹭乱了,于是李砚书伸手帮他轻轻撩开脸颊的那些碎发。
“你在外面忙什么呢,衣服上都沾得花瓣。”
对方像是无意识一般脑袋靠近过来,贴在书生腰腹,一只手臂伸到他衣领后面。
李砚书垂目的神情愣了下,一只手还端着碗,有点无措的样子,另一只手还是落在丘冬喜长发上。他指尖被几缕黑发搭放着,明明轻易可挣脱,却像是有无形禁锢他动作的力量,让手怎么都不舍得抚落。
“外面的花太多了……刚刚……”
下一瞬,似血肉又似纸张的撕裂声,‘噗呲’崩裂。
诡异的凉意。
书生慢慢往后退了一步,看见自己正腹上,一道深而骇人的血口,正滔滔流着鲜红的水液。
可他没有血。
那些水液带着植物的清淡香气,内里破损的红藤快速自发缠绕着将创口遮盖住,可伤口就是无法闭合,像一道烙印般被空气中的冷风灌入。
李砚书神情茫然,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站起身的丘冬喜。
那个柔弱的人好像一下子恢复了,身躯笔直,不需要任何外力而轻松站在地面。
握在掌心的银刃上正滴落着红色的汁液,不过那上面还混着真正重要的存在,混着丘冬喜自己的血。
一朵同样嫣红的莲花,原本该是银色的,不染尘埃。
现在它缓缓绽放,落在李砚书面前,一朵花瓣已经插进了他的一条腿,只是因为太过轻薄,一开始没有感觉。花瓣根源连接着极其纤细却坚硬的丝线,一直延续到花心。
它绽放的时间很快,是丘冬喜当时图纸上描述的那样,后经过李砚书的改造,能够牵连出全部的花瓣,一层层连续包裹着猎物的腿,而后如钢丝蛛网一般将对方绞杀并牢牢固定在原地。莲花底部有更为精密繁琐的根系,能在开启时立刻扎入任何坚硬的地面,成为不撼动的一朵杀伐之花。
那是他们一起一字一笔,写下来的东西。
正常人大概会悲怆,被怒吼,会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
“你把自己割伤了。”
李砚书的眼睛,却只是关注着对面的人手臂上,那道鲜明的伤痕。
“你不该伤自己。”他说的很轻,像是担心吓到谁。
丘冬喜没有让他再说下去,身影毫无声息地靠近,乌黑的眼眸里只有淡然,倒映出李砚书带着担忧的脸。
银刃再度深深捅入,这一次是胸膛,直达心脏。
李砚书想退开一步,却没能成功。
银刃也没有抽出,而是猛地发力,从书生胸口一路向下划开了薄薄皮囊,‘哗啦’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似乎是觉得不够稳妥,丘冬喜转而将刀抽出,指向自己,毫不犹豫割开了掌心,大片鲜血就这样淅淅沥沥铺洒在
李砚书的伤口上面。
李砚书确实不曾骗他。
“害怕你受伤”。
这句话是真的。
红藤的唯一弱点,大概是深爱之人的血液。
再抬眼,四目相对的时候,丘冬喜似乎被面前这个人脸上懵懂而天真的难过刺了一下。
只是一下。
丘冬喜轻轻软化了一点目光,像以前无奈看着书生满手伤痕,给他一层层裹纱布那样。
“你真傻。”说的很轻,很温柔。
而后银刃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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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逃离小屋的时候,外面的粉色花海正迅速枯萎又复生着。
那一簇簇过于茂盛的花朵衰败时,丘冬喜才看见它们底下根茎的模样。
鲜红,光滑,是熟悉的纤细红藤。
缠绕窝藏在地底的缝隙里,像是胆怯畏惧外界似的,把真身埋在泥土之中,只露出着外表美丽柔软的花丛。无止尽的生长,缠绕,又深埋于无人看得见的地底。
它像是比谁都清楚,真正模样的自己绝对得不到爱,所以只好穿着无害又灿烂的皮。
现在皮坏了,内里的一切变暴露无遗。
带着可悲和凄凉,还在挣扎着试图自己缝合伤口。
花海在死亡与重生间来回挣扎着。
丘冬喜看也不看,银刃在手中一甩,带着他血珠的水液飞溅在藤蔓上。
‘兹拉拉’的烧灼声,红藤像是无声哀嚎着。
丘冬喜一路飞跃,足尖点地,身后的世外桃源越抛越远。
李砚书已经不是李砚书,那具被银刃划破到无法修复的皮囊内里涌出了大鼓鲜红又痛苦缠绕的红藤。它们癫狂而悲惨的在来自爱人的血液中翻滚,却锲而不舍的向外生长,被莲花法器一次次切断,又生长,在无数痛楚和复生里循环,近乎执念。
更多红藤渐渐从地底窜出,缠绕汹涌着,掀翻了地面,碾碎了周遭树木,碾碎了书生搭建的秋千,案台,雕刻了花朵的木椅子,把那些带着回忆的物件尽数磨成粉末。
唯独那座小小的屋子,被遗留在中央。小心翼翼又颤抖地保护在心脏。
红藤海啸一般追着远去的身影而去。
丘冬喜一抬头,就看见了高处平展如镜面的黑洞,一如三年前他进入秘境时的画面。
他毫不犹豫起身一跃,脚踝上贴着的符箓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黑洞带着巨大的吸力,几乎是立刻就把丘冬喜单薄的身子裹挟着往高处而去。
红藤带着残破如火烧的创口在下侧生长竖立,一层层叠加,不顾催折地追赶,耗尽一切。
耳边是植被撕裂又发力,破碎又生长的声音,细密绝望,还带着哭泣一样的摩擦音。
丘冬喜微微低下头,发丝飞扬,淡粉色的衣袍将他整个人托起,半空里如同一只轻飘飘的乳燕。
身下已经生长的几乎横跨半个天地的红藤,随着高度的愈发增长,由原来的巨大到如今不过剩下机支纤细的枝条。
远处的高耸藤曼随着这里藤曼的增高而肉眼可见的下坠,缩小。
丘冬喜眉眼平静,猎猎风声间没有波澜。
“李砚书。我走了。”
他最后轻轻开口,声音被风几乎吹散,唇瓣的开合却能被看清。
红藤最后一根颤抖而绝望的枝条,那是一根有点熟悉的最纤细的一条,光泽而鲜红,有着和那个书生类似的呆笨模样,明知道不可能,还是用尽全力,几近扯断自己。
却只堪堪碰到了他的足尖。
丘冬喜彻底消失在黑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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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被会疼吗?
是否会因为自己的一次次断裂或烧灼发出哀鸣?
应当不会,但似乎又会。
红色的藤曼自有意识起就独自在一方苍白的天地无止尽地吞噬,它不懂得停步,压抑,本能里唯一汹涌蒸腾的就是求生。后来强大到足以凌驾整个秘境之上,它意识到孤独。
于是食物成了猎物,猎物化为伴侣。
它大多时候是温顺的,但对于目标总是执拗,哪怕路途遥远,障碍繁多,也仍旧要伸出全部的枝丫一寸寸攀爬,直到抵达那个终点。
丘冬喜不是第一个被它拽下来的人类,也不是第一个被缠绕在红茧内的猎物。
但,他第一个向它递出水壶的人。
修士大多把人类看作猫狗,或者地面上密集多余的蚂蚁。
红藤一寸寸碾碎他们时,并无太多的心境波澜,只是麻木和淡然,就和修士砍杀一个人类相似的那般。
丘冬喜向他递出了水壶。
李砚书好奇那一点善意的来源。
每一次目睹那双乌黑的眼睛笑起来的弧度,它都会微微出神。
好像自己不再是苍白天地里野蛮生长而无人在意的红藤,无尽的孤寂变为了各种细密声响交织的一声声淡淡的‘李砚书’。
那是个捡来的名字。
它却把这个印到了心里,看作自己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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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书时常坐在那个空荡的小小屋舍里,对着当年那个人唯一留下的卷轴出神。
他这一层人皮当时已经彻底坏了,被一刀从胸口到肚子撕裂,很大的口子,后来又在他疯狂挣扎下,把腿也折断在莲花法器里。
但是李砚书一点点又缝好。缝的细致小心,认真缓慢,但分毫不差。
他总担心,万一下一次见面,万一还能见面的时候,自己没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对方忘了他怎么办?
那层一直陪着丘冬喜的书生皮囊又完完整整站在小屋门前时,他恍惚觉得,里面还坐着那个人。推开门,一转身,就有床榻上正转头看向自己的人。
会眨眨眼,漫不经心问他:“又去做什么东西了?”
只是再一眨眼,就又什么都没有了。
床铺凌乱,精心制作的淡粉色被单撕扯在地面一般,拉出了丝缕长线,像一张破烂又柔软的心脏。
李砚书某一刻会很恨他,恨的想要毁灭一切,用漫天无尽的红藤把整个秘境的灰白天地翻倒搅碎。
他也这样做了,但是在即将碾碎这栋小小屋子的刹那,藤曼迟疑在原地,颤抖不停。
最终枯萎,干涸,自己将自己折断。
李砚书身侧猛地长出一根暴起的红藤,将面前的卷轴摔到远处墙壁,力度之大,砖块碎裂。卷轴仍旧好好的,只是忽然被触动什么机关似的,发出细微‘咔哒’一声。
书生愣了愣,遮掩在碎发下的脸微微抬起。
那是一张信纸。从卷轴外面的铁质锁扣间滑落出来,折叠成方块。
他走过去,用一支纤细的红藤捻起,放在眼前,一点点展开。
‘李砚书,你做的椅子四条腿不一样长,我偷偷削平了。但是它的雕花挺好看的,我又雕了个在旁边,结果有点丑,你居然没发现。’
‘窗户上爬上来的花我经常浇水,还喂过辟谷丹,它会吃诶,还长大了。’
‘莲花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可能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打不到我了,就在这里跟你道个歉。’
‘卷轴是真的好东西,你如果有机会打开的话,或许以后还能来到秘境外的天地看看,那里面还有能更多的玄妙。外面很大,大的比一百个秘境还大,你会感兴趣的。’
‘你很有天赋。法器会使你走上更高的道路,此后路途遥远,记得别磨灭了这份礼物。’
‘我剩下的一些法器留在床底的一个盒子了,虽然损坏,但也有价值,你可以拿去研究,那里还有几本其他书,不过是我自己写的,关于外面大陆的一些见闻,也是留给你看的,防止你无聊。’
‘李砚书。大道无常,跌宕随心。人的七情复杂诡变,有时比任何东西都危险。你别总那么好骗。’
‘我走了。’
看罢最后一句话,书生突然下巴落下了一颗鲜红的水液,嫣红异常,血珠一般晕开在那最后三个字。那似乎是泪水,又像是他的血。
不懂何为七情六欲的红藤因巨大的情绪波动剧烈地挣扎,在地底悲鸣,痛苦地翻滚。把整个秘境震荡的不安,地面升起细微的尘埃。
那些彻底枯萎的花丛,在这一刻,忽然于某个角落——位于那个少年经常坐着的窗边角落。
再度颤巍,而脆弱地,绽放出一朵渺小的淡粉色花朵。
迎风而动,背后是百千灰暗死去的苍茫大地。
像一点濒危又复苏的爱意。
正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