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门派大会的行船很大,且是浮空于海浪之上的。
这艘行舟一共容纳了三个派系的弟子,除却所属的沧州阁,其余两个分别是临近的养心门和广云宫。
很不巧,养心门里,顾善的几个师兄师姐因为一些缘由迟到了,没能上来。
他和几个筑基的同门却是准时上船了。
此时风浪渐渐汹涌,灵石启动的船不受丝毫影响,但船帆上的一尊古铜长铃还是动荡不安地摇晃,发出一阵阵清脆连续的响。
一个身穿青衫布袍的身影陡然从船廊上急速奔逃而过,背在身后的药箱跌撞的砰砰敲打脊背。
他大汗淋漓,面容惊恐,仿佛身后有厉鬼追逐。
一头发丝也乱糟糟,碎发粘在脸上,把那分狼狈更衬出一种不知所措。
后侧凌乱的脚步声,裹挟着几个修士恼怒而高声的叫喊:“顾善!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是吧!交出来!”
顾善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却是扶着旁边木窗墙险险站稳了,只是不等他把身子直起,脑后倏忽传来了飞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脸色顿时一白,转过头,眼角看见朝自己急速而来的寒芒。
脑子知道该躲闪,身体却迟钝的不听指令,只是愣在原地。
眼见那带着灵气的剑锋都割破少年医修的额前两根黑发了,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猛地从雕花窗棂内伸出。
‘铮’的一声巨响,是铁器和灵气撞击后崩裂的声音。把顾善鼻尖旁侧的碎发都吹拂而起。
他也在这时才看清,那只看似脆弱的掌心,正握着一把银白而毫无纹饰的带鞘短刃。
银刃的鞘坚硬异常,以侧身挡住了来势汹汹的飞剑。却在此番击打下仍旧毫发无伤,光泽闪亮,甚至半点没有刮痕。
半空被截停的飞剑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乎是下一刻,那尚且算得上是上等法器的长剑就哀鸣一声,从剑锋开始寸寸碎裂,最终稀里哗啦都落在了船廊的木地板上。
化为一地废铁。
顾善眼睛顿时睁大了。
飞剑,一把上等阶级的飞剑,就这样被一把小刀震碎了?
这个时候,陌生而平淡的少年嗓音,才从窗棂后侧,缓缓地响起。
“道友,没事吧?”
顾善都来不及道谢或者庆幸,那追赶而来的几个修士已是转弯到这边的廊道尽头,一眼看见了地上报废的灵剑,和好端端站在后头的顾善,旁边则是个陌生模样的少年。顿时灵剑被毁的心痛和怒火中烧混杂在一起,嘶吼出声。
“敢断我的剑,都想死是吧!”
那人抬手便召出一件法器,灵气调动着上面锯齿,杀意即刻裹风而来。甚至包含了另一端正蹲在窗台边缘的少年。
顾善知道自己一旦被击中,非死即残。
可杀招法器的速度太快,又岂是他一介筑基医修能躲闪的,于是顾善已然绝望中本能闭上眼,冷汗淋漓等待死亡的临近。
窗棂后的少年自然也看见了袭击。但他不是下一个出手的人。
千钧一发间,一道穿透在场所有人神魂的寒冽灵气,排山倒海地席卷而过,轻易将临近他们二人的法器震开,又毫无声响荡飞了远处站着的一众修士。
‘嗡’的一声震荡回响,耳膜连带脑海内都是恍如钟鸣。
稀稀拉拉摔倒的几个修士一脸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愤怒,在地上狼狈又忙乱,而后在看清来人时,化为一致的惊惧。甚至原本都握在手里聚集的灵气,下一瞬就化为空气。
挺拔俊逸的年轻剑修身背长剑,从后侧长廊的尽头,正缓缓踏朝这里看来。
仅是一个抬眼,刹那间,整个船廊的人都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合体期修士的灵威,哪怕低阶修士探测不到具体高他们多少。
但已经足以轻易震碎在场所有人的神识。
顾善也不可避免被牵连其中,他后背颤巍,根本无法回头甚至站立,抱着药箱的手剧烈颤抖。
“小喜。”身后如洪水猛兽的剑修,开口时的嗓音却是温和耐心的。对方一步步跨过了无法动弹的顾善,又视若无物地略过不远处扔瘫软在地的几人。
直接来到窗棂前,向台面上的少年伸出了手。
少年从善如流地握上,踏着窗台,落在了地面。
这一刻,顾善才恍然间意识到那股奇怪的熟悉感来自何处。这样一高一低修为的搭配,毫无芥蒂的相处气氛。
一个温和却可怖的大能,一个脆弱却被视若珍宝的筑基。
这是当日天上云城里,那一对被阴九无比在意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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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善在得救后,向这二人连番道谢,才知道面前的人叫丘冬喜,是散修。
合体期的大能,则是广云宫的暂居客,寒泽仙君。
怪不得广云宫常年头疼的禁地再也没听说出魔气了。原来是来了这么一位大能镇压。
那人的灵息强势冰冷,顾善切身体会过更是不由胆寒,好几次想抬起头又匆匆低下脸。幸而身前还有个和善的筑基丘冬喜,才没有陷入尴尬境地。
“他们窥探我药箱内高阶丹药,又不肯以足价灵石交易,被我多次拒绝后恼羞成怒,才在此次飞舟偶遇时一路追杀。”顾善说起这事时还是一脸的后怕,脸色苍白,不过那些人暂时被霍清雪吓退,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再敢招惹于他。
顾善不习惯对视,一看便知是不善与人争执的胆怯性子,但还是挂起个感激的笑容。“再次多谢两位道友慷慨相助,恩情顾某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定当竭力而为……!”
丘冬喜倒是神情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笑意。“言重了,那些人利欲熏心,枉论正派弟子,理应阻止。”
霍清雪自始至终说的不多,或许也是看出了顾善的畏惧,他便只是安静站在少年身后,收敛了全身的灵气威压,像是个平和的背景板。丘冬喜比他矮些,恰好到高大剑修肩膀下侧,一张秀气的脸带笑,被衬托的像是无害小动物。
这二人气息差异鲜明,倒是巧妙互补。
“这是一点微薄谢礼,虽不能弥补恩情,但还是多谢两位出手相救。”顾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慌忙从自己储物袋取出两枚瓷瓶,递到了丘冬喜手中。
少年像是犹豫又似乎思量,最终伸手收下了物件。“那便,却之不恭了。”
顾善见他肯收下,心底顿时安心不少。毕竟救命之恩难报,对方肯接受一点补偿对他也是好事。
又悄悄用余光看了眼那个青衣的剑修,很快心虚收回视线,本能吞了口唾沫。“那,也就不打扰二位了。顾某先行告辞……”
而后顾善就一路小跑地撤离了。
丘冬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那身影有些熟悉。丘冬喜轻轻眨了下眼。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不然不会出手。
那日天上云城,站在阴九身边的,就是这个青衫的医修。
养心门。
传闻中以医术入道的门派。
在炼丹上也成就颇多,有许多独到见解。能与此人结下一次缘分,倒也不是白费。
但与阴九有关联,希望此后别再牵扯太多是好。
丘冬喜收回视线,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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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风浪一直很大,却都被灵气罩完美的遮挡在外。外面水珠飞溅,浪起风旋,船内平稳安定,人群流动。
行舟上有铺子摊贩,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品。见到丘冬喜这样其貌不扬的筑基修士往往只是抬目扫一眼,料定他不会出手阔绰,便兴致缺缺又做别的事去了。
丘冬喜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说的上闲适,故而也就慢慢走着看。
忽然他感触到什么,先一步回头,看向了身后靠近过来的青年。
“清雪。”
“可是有哪些看中的?”霍清雪目光在触及他的神情后立刻软化,走至丘冬喜身侧时,抬手轻轻梳理他脑后的发丝。
丘冬喜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去别处看看。”
那原本懒散犯困的摊贩此时才堪堪回神,显然是觉察霍清雪修为较高,却也只来得及看见已然背过身走远的俩人。
“不是,哎,再看看呗……道友,道友!”
丘冬喜头也不回,指尖贴着霍清雪的袖子,俩人在修士来往的船只廊道间行走。
霍清雪掩藏了过于醒目的修为,在旁人看来只是摸不透具体阶级的元婴,这才避免了许多目光和注意。
忽然少年看见什么,眼神一闪,踮起脚去跟身侧的青年悄声咬耳朵。
“我想起方才看见一个感兴趣的,回去看看吧?”
温热柔软的吐息把剑修白皙的耳垂顿时染成了红色。霍清雪立刻垂下眼看他,抿唇,点点头,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旁侧的女修士看在眼里,对着身侧道侣瞥去点意味不明的目光。
那道侣顿时苦着一张脸:“祖宗啊,这船上的都太贵了,坑人的。咱们下去再买,下去再买……”
旁人的杂音并不引人注意,丘冬喜自然拉起霍清雪的手,偏小的掌心和五指将那只修长而带着剑茧的手包裹半个,俩人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过于专注于丘冬喜身上的霍清雪却不知道,在他们方才站着的道路前方,一个黑衣抱剑的俊秀青年,正缓缓走出廊道红柱,目光沉沉看向此处。
“怎么了?”旁边高马尾的凤五疑惑眨眨眼。
“没什么。”阴九眯着眼,漆黑深邃的眼底几乎望不到底。
那家伙,在躲他。
周遭的灵息微妙振荡了片刻,把旁边凤五的衣角都带起,她倒是大大咧咧并未放在心上,仍旧兴致勃勃的和另一头一个坤灵门的弟子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丘冬喜心神微妙一顿。
胸口的玉石,又开始隐约发烫,紧贴着皮肤,把那一部分烫的泛痒,像是带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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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开致命相遇后,更棘手的还有正式门派大会。
行舟到达沧海阁时,整个舱内都伴随着一点震荡,灵气罩解开的波动一层层荡漾散开。
丘冬喜原本正坐在霍清雪的腿上,替对方整理发饰下侧的编发,闻此动作顿了一顿。
闭眼休憩的剑修则睁开眼,手已是轻轻扶上了怀里人的腰背,似乎担心他一不小心跌倒下来。
“小喜,到了。”他偏过一点头,脸侧的发丝柔滑流淌,发丝间隙带着淡淡雪松香气。手彻底贴合了身上少年的腰身,将那堪堪一握的一截彻底掌控。
丘冬喜抬着眼看他,听话‘嗯’了一声,把手收回。
沧海阁的建筑以海底为基,在重重海浪之顶毅力,层叠楼宇上大多以线绳牵拉着无数深蓝或银白的小旗,远远看去犹如群鱼游曳,波光粼粼,在海天上遍布成靓丽的景致。
一出行舟,丘冬喜就猛地心底一震,像是被谁悄无声息扎了一下颈后皮肤般,脑袋某处神经隐约做疼。
他抬起眼,隐晦含蓄的目光和不远处的一人对视。
阴九一身漆黑衣袍,抱长剑,以一个闲散的姿态倚靠在船舱二层厢房的门栏上。青年模样的阴九沉下脸色时有种格外骇人的凌厉,哪怕是纤长的眼睫也压不住那双黑到不见底的眼。
像是将来未来的暴风雷霆。
他们仿佛隔着数十人群和高低起伏的旗帜,无形间魂魄碰撞了一次。
丘冬喜仅是一眼,下一秒就扭回了头。
他不确定阴九看没看清他的脸。
但目前这个状况,对方必然不会当场上前质问。最起码不会当着霍清雪的面。在能够从合体期修士面前全身而退前,不会。
但坤灵门的内门弟子和他师父若是也在场,人数多到一定程度,就不一定能继续平静了。
丘冬喜此行的目的便是行舟上养心门卖的丹药,如今该到手的东西也有了,还多了顾善赠与的两瓶,他自然没有理由再多纠缠这场牛鬼蛇神具有的门派大会。
无论是遭遇阴九还是坤灵门,抑或先前救下的顾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霍清雪察觉他的走神,牵着他掌心的指尖微微捏了下。
“怎么了?”剑修压低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少年顺着这道询问抬起头,柔软的黑发有几缕耷在脸颊旁侧,衬得一张白皙的脸愈发乖巧。
“没什么。”他笑的自然,慢慢眨一下眼,忽然又加了一句小心翼翼的:“好像有点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