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之战向来不规定战斗时间,若是双方平手三次,则今日停战,次日再起。
所以时间往往拖得较长,但也正因为如此,看客们都格外兴奋期待,做足了长久观战和留宿的准备。
面前的坤灵门弟子与寻常所见的剑修不同,手中的软剑长度如鞭,蜷绕于身侧,刀刃愈往下愈薄如蝉翼,在阳光里如同一片莹润的水流。
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人也是儒雅随和的模样,端庄得体,面带笑意。握剑的手腕白皙,指骨鲜明,像是该握笔翻书的一只手。
但是,绝非如此。
余成压低身形,手中的刀握紧,暗暗咬牙。
他的直觉在隐约警惕和不安,就连汗毛都因为紧张而根根竖立。
正是因为看不出门道,才预测不到出招方式,猜想不了攻势方向,甚至无法准确做出最佳的抵挡姿势。
而且,明明面前的人确实如传闻所言是结丹初期。
他此时,作为一个结丹一层,却对峙起来吃力无比!
余成不敢有丝毫懈怠,将长刀双手举到身侧,下盘扎稳,目光紧盯着对面依旧闲适模样站姿的青年。
洛望舒身上的坤灵门弟子服外袍雪白,衬得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愈发明朗端正,眉眼笑时弧度柔和,带有让人不禁信服和放松警惕的力量。
然而下一瞬间。
那道身影消失了。
像一道水雾,微微模糊,而后骤然在石台上没了踪影。
耳边只有一滴水珠落入湖泊时的轻响。
“什么?我眼花了吗?”
“有一个人不见了。”
“我都没看清……”
余成忽然全身一震,仿佛整个人凝固一般,却有可怖至极的恐惧,从头落到脚底。
他猛地抬头。
“在上面。”
底部的人群中,有谁倒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流水般弧形环绕的软剑在半空,一圈圈展开,流淌,伴随着细微划破空气的割裂声响。
仿佛大雨落下前的骤然安静,水珠如丝线一般密集缠绕编制成无形的蛛网,笼罩在发顶。
铺天盖地而下。
余成听见了额前发丝被一根根割断的声音,而后是他睁开的眼睫,再之后便是眼皮上一点凉意。
血从伤口溢了出来。
会死。
他终于战栗中恍然醒悟,手中长剑抬高,身形猛地后退,以剑刃抵挡在咽喉和眼目前。
“好漂亮的剑招。”看客们却是出神,一张张怔愣的面孔显出痴迷。
软刃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巧妙交叠,没有重合或冲突,在空中画出一张繁琐交错的寒芒画卷。
余成急促深呼吸,掌中剑抵出,‘铛’的一声铮鸣,剑刃与软刃触碰时擦出了耀目的火花。
洛望舒踩在半空,姿态悠然,恍若展翅仙鹤,单手出剑,软刃如长蛇绕物一般层叠而下。
他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看着下方惊恐睁大眼睛的修士,弯曲的嘴角愈发温和地上扬了些许。
这不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斗。更应该是其中一个人单方面的压制。
“下方的是双剑宗的弟子?”
“毫无还手之力啊。”
靠前的看客发出由衷感慨,手上还不忘往嘴里塞一颗糖球。
“毕竟坤灵门这个实力扎实太多了。你看他像是有认真出招的样子吗?”
旁侧的一人挖挖鼻子,半眯着眼。
“不过我记得是雷灵根才对啊,怎么招式这么温和。”
最中央的少女环胸紧盯战况,此时面容严峻,极为焦灼的模样。
“少说风凉话了,这个坤灵的要是胜了,再下一局对上他的可就是你了。”
她咬牙,随着石台上刀刃磕碰的声响细密,声音渐渐沉下去。
“而且,那家伙,应当没那么简单。”
台上对峙的余成,在几个眨眼间,已然伤痕累累,只是伤口都极其纤细,除非动作间拉扯,否则都看不见血液流淌。
只有余成知道,他的一只手臂,骨头已经断了。
这个人,用的不是剑刃,也不是灵息,甚至只是用剑气——
就震碎了他的腕骨。
丘冬喜将注视石台的目光缓慢转到霍清雪身上,对方也正在专心致志看着战况,长发在脸侧垂落,像是漆黑绸缎般。
洛望舒是个实打实的结丹巅峰,几乎算得上假元婴境界。
但如今压制到了结丹初期,却仍旧不需要依靠灵息就用剑气轻易对峙。
那是一个合欢弟子该有的程度吗?
“他留手了。”
霍清雪忽然开口,嗓音平静。
“欸。”丘冬喜愣了一下。
结丹初期?对峙高自己一层的修士,却还在收手吗?
吃了压制修为的丹药还会灵气凝滞才对,那必然是不能流畅使用灵气的,比斗上也不允许借助本命武器之外的法器和符箓,阵法也被禁止……
这样的剑术若是和他对上——
“坤灵门,倒是深藏不露。”剑修由衷的在称赞,转过头,却看见了丘冬喜不太对劲的脸色。
“小喜?”
丘冬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略显苍白。
在被霍清雪靠近过来,轻轻捧起脸时,才堪堪回神。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青年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侧,眉眼中带出担忧。
“哪里不舒服吗?”
丘冬喜抬着头看他。霍清雪眉头皱起一点,水波般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的身影,是十成十的在意。
胸膛里原本加速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平缓下来。
他摇摇头,顺着霍清雪的掌心贴过去。
“没有,只是走神了。”
台下的战事很快了结,中央的余成跪立在地气喘吁吁,发丝凌乱,唯独双剑撑在地面。
洛望舒上前,向略显狼狈的对手伸出一只手。
他神情诚恳,没有得势后的傲慢,只半低下头,平缓道了一句:“幸得一战。”
余成得到此番尊重,也算是有了个台阶下,一时间原本的郁结都尽数散干净了,连忙伸出手握住青年起身,开口回应。
“……多谢。”
处事圆滑,不留口舌。
眼前的坤灵门弟子只能说确实是各个方面已让人输的心服口服。
主持者此时在边侧敲响了一枚雕纹的巨大铜钟:“坤灵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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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五找到顾善的地方,在沧州阁边缘一处孤岛的断崖前。
三个坤灵的弟子围拢着他,更多的却是形成包围圈一般的对峙模样,所针对的,却是站在尽头,手握长剑的阴九。
那是一个诡异矛盾的场景。阴九同为坤灵门弟子,为什么此时会被如临大敌这般对待暂且不论。
躺在地上的人——
少女的目光在触碰到青衫医修身上大片可怖的血迹时,骤然坍塌。
“顾善!”
她的惊呼伴随着的是火系灵气暴涨,即刻便掀翻了那一圈焦急无用的看客,身后的养心门少女也擦着眼泪奔上前来。
“他踩到了杀阵,已经全身筋骨都断了……凤师姐,你是结丹,你,你的灵力能输给他,你先救他,不然连命都没了,师姐……求求你……”
凤五摸到了一手的血,脸色已经白的如纸。
她顾不得旁侧谁都说了些什么,诸如‘不是我们做的’‘到此地的时候就这样了’抑或‘好像是阴九,阴九布下的杀阵’。
地上的医修已经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大大小小的细密血口,有的深可见骨,光是看一眼就让人肝胆欲裂。
凤五主炼体,这辈子都是个不容易受伤的,此时却利落抽出腰侧的长刀,在掌心猛地划开一道血口。逼出精血,喂到了顾善不见血色的唇里。
“扶起来,我给他护心脉。”
养心门少女立刻点头:“嗯!”
其余人见无处插嘴,又帮不上忙,此次养心门的弟子还没到齐,目前也就这个姑娘和熟识的结丹女修是与受伤的人认识的,他们也不该说什么,便往外围退开了。
凤五紧闭双眼,全神贯注以两掌从顾善背后传输灵力,她是火灵根,灵息过烫,这般细致的疗养是极为耗心神和小心的,一时间脑门也都出了细密汗珠。
这里救人救的紧急,那一端,坤灵门的弟子再度转向了另一头的阴九。
“阴九,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人笃定般恶狠狠唾骂,目光阴毒,仿佛他们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残害同门,欺瞒师长,现如今连他派弟子也要痛下杀手。”
“你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啊!”
一声声叫喊清晰可闻,凤五此时才如梦初醒般睁开眼,抬眸,对上了远处与人群割裂分离的黑衣青年。
阴九?刽子手?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明白。那俩个词怎么都不该和那个她所熟识的人联系在一起。
顾善此时陡然又吐出一口血来,凤五惊了一跳,掌心灵气险些也不稳。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凤五不可置信,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看向了旁侧落泪不止的养心门少女。
“我们,门派内有弟子传音,我收到的时候顾善只来得及喊我名字,等我去的时候——”少女似乎也极为惶恐和无措,目光摇摆不定在远处阴沉的青年和周遭义愤填膺的坤灵弟子间,最终泪水大颗滚落,看着凤五痛哭出声。
“他已经,在阴九的杀阵里了……”
凤五猛地收缩了瞳孔,仿佛听见心里某根弦绷断的声音。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在众人之外,中央间隔一张猩红杀阵的阴九,此时只是默不作声,唯独一双寒冷到几近结霜的眼,看着面前所有聚集成群的弟子。
他掌心的长剑还沾着血,正一滴滴滑落,在地面像是铺开的红绸。
顾善的命暂且被结丹修士的一颗心头血保住了。凤五在接住对方残破的身躯时却再也压抑不住情绪。
“解释啊!”凤五终于忍无可忍,红了的眼眶几欲崩裂,骤然看向那一端的黑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