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玺。”宫郢任由她收拾着茶几上的空瓶,“蒋泯和你说了什么?”
她握着酒瓶的手一顿。
“爸,他去找你了?”宫玺心里升起一阵恶寒——她都答应了他,为何还要来折辱自己的父亲?
“我看到结婚证了。能不能和我说说,为什么会答应他?”宫郢浑身酒气,目光却是带着悲哀的沉静,就连酒精也灌不醉他的痛心。
“他……挺好的呀。那天他来学校找我,他说他是真心想和我结婚,咱们一直没给他回信儿,等得急了。”宫玺尽可能流畅地把故事往美好了讲,“他挺高,挺帅,条件也好,唯一不足就是离咱家远了点儿。但他说了,让我每个月至少回来一趟,我想我以后也碰不上这么合适的相亲对象了,还这么通情达理,所以一拍即合,就先把证领了。”
宫郢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太了解自己女儿。
“爸,我真觉得挺好的。”宫玺也像在给自己打气,“他家里催得紧,所以约定先结了婚再慢慢相处,婚前协议他也都听我的,我说了,要是婚后还培养不出感情,我们就好聚好散。这多好呀爸爸?要是我们日子过得好了,把你也接回去。蒋泯有没有和你说,他这次回南湾,是来收购天禧?同龄人中,有几个能像他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我真心觉得他不错。”
宫郢苦笑了一声。
天禧是他一手创办的企业,幸运赶上国家开放政策,一路腾飞,甚至超过了宫家本家的产业。成立天禧集团的那年,孙天尚在人世,正怀着五六个月大的宫玺,俩人商量着起了这个名字,集团的一切对宫郢来说,都意义非凡。
孙天在宫玺幼年时毫无预兆地病倒。临走她没嘱托什么,只希望女儿能过平凡人家的日子。所以宫郢这么多年,只告诉她自己是天禧的部门经理,也从不带她到人前。
他本以为自己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女儿也长大成人,他终于可以给早逝的亡妻一个交代。谁曾想如今一个突然闯入父女生活的蒋泯,不仅抹杀了他半辈子的骄傲,还夺走了女儿的幸福。
“离婚。”宫郢嗓子哑得厉害,“我不会放你去北渡。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去和蒋泯谈。”
“爸。”宫玺坐在他身侧,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他真没逼我,是我自愿的。可能你会觉得荒谬,我也从来没这么叛逆过——当时他来找我,我真的有种动心的感觉。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和他结婚,也不是我一时头疼脑热,我希望爸能祝福我们。”
宫郢诧异地看向她。宫玺面色不改,甚至还带着笑,仿佛真的在期盼婚后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婚约……你写了几年?”宫郢只觉得喘不动气,声音就像只漂浮的气球。
“两年。他签了字,如果到时候我们的婚姻不顺,就自愿离婚。”
“答应爸爸,到时候,一定回南湾来。”
“那肯定的,爸爸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宫玺温柔环抱住父亲。就在此刻她打定主意,不管蒋泯人品、性格如何,她都会好好经营这段仓促的婚姻,争取让他在两年后能心无芥蒂、体面地放自己离开。
宫玺和蒋泯的第三次见面,是在她家。宫郢没听从她的劝阻,醉酒后仍旧坚持上班。正巧蒋泯打给她,让她在家收拾出大件的行李,司机好先送到北渡去。
她以为上门的人会是司机,没想到是蒋泯本人。
宫玺礼貌地泡了茶,引他到沙发上坐。他依旧没什么话讲,只是无声地环视着家里的陈设,像要看出什么一样。
“我没什么东西,就两个行李箱,你可以告诉我地址,我发快递。”她收拾一顿,确实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行李箱甚至都没装满。
“你跟着去,到家里看看。”蒋泯从沙发上起身,刻意朝她靠近,垂眸去观察她的神情,“先熟悉一下。”
“婚礼前两天我再过去。”宫玺对他私下去找父亲的事耿耿于怀,“不差这两天。”
蒋泯大概能猜出她小露锋芒的不悦。毕竟父亲在她心里重若泰山,自己惹得他动怒,她难免会跟着有脾气。但他不想惯着,因为他讨厌他们父女情深的嘴脸——宫郢那么薄情的人,不配得到这样纯粹浓烈的爱。
他长臂一揽,直接把人扣在怀里。
“你干什……”宫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拼命挣脱。
“我如约留了他的位置,你不要不识好歹。”蒋泯俯身凑近她耳朵,暖流像过电一般刺激着她敏感的耳廓,“证都领了,你是我老婆。”
怀中人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我不逼你对我动感情,但我是男人,结婚后自然有需求。”蒋泯笑得邪性,“你总不能,让我结了婚守活寡。”
宫玺抖了抖身子,抿着嘴没出声。
蒋泯来去得快。司机在他走后不久上楼,是个看着憨厚的中年男人,力气很大,一抬手就能把两个大箱子拎起来。
她跟着他下楼。一辆银灰色卡宴停在楼下,司机勤快地放下行李,先给她开车门。
“师傅,能麻烦您等一下吗?”
“没事没事!”司机大哥很好说话,“您先忙。”
宫玺觉得自己不能不告而别——她想多陪陪父亲,想和黄钰见面,还想到海边走走……离开南湾就像割掉她的一块心头肉,自此心房永远多了个窟窿,自南向北穿膛而过的风畅通无阻,半月前那个开朗上进、人人笑对的女孩随风无影无踪。嫁做人妇的滋味儿她不知道,母亲早逝让她没有参考,蒋泯方才的一番话更让她无助,就像她还不知道去北渡的路,却有人说那里是她的家。
罢了。宫玺最终停在原地,没有挪步。她只仰头再看了看家的方向,沉重悠长地叹了口气。
“师傅,我们走吧。”
婚礼在北渡郊外的度假村举办,黄钰提前一个礼拜就到访,蒋泯尽了地主之谊,在度假村包下最好的套房,让姐妹两个好好团聚。
宫玺也是到了北渡才知道,蒋泯在外的形象颇佳。他出手大方阔绰,对待自家的保姆和司机也不例外,工资是当地白领水平,逢年过节还都发红包。家里对她的到来也深表欢迎,大家都一口一个蒋太太叫得亲切,厨房负责的阿姨甚至拿出两大厚本菜谱,挨道询问她的口味。
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从没有人天天给她铺床洗衣。宫玺很难适应到点就上桌的饭菜,还有溜达一圈回来就换了床单的卧室——好在蒋泯忙,不用再额外费心应付他。别墅的阿姨们都说,他一个月能回来小一个礼拜就不错了。
她住在豪华的江景别墅里,孤独得像只被豢养的孔雀,拘束得头都抬不起来。而黄钰一来,她又变成了飞鸟,抖抖翅膀冲破了天窗。
宫玺陪她把这边热门的景点都逛了逛,晚上就回去泡温泉、按摩、唠嗑,充实而又愉悦,还能暂时忘了“总裁夫人”的头衔,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一次。
黄钰和她一样天性乐观,既然木已成舟,也只能顺其自然。她一直没提结婚的事儿,也没问起蒋泯,只当是跟大学时假期一样,俩人出来结伴游玩。
“还得是有钱人会享受。”出去暴走了一天,黄钰蹬直四肢,舒舒服服地泡在温热的私汤里,“怪不得,我看网上说,人家千金小姐天天穿高跟鞋,脚都没有茧子的。”
“你看的东西还挺猎奇。”宫玺敷着面膜,说话有些口齿不清,“那我估计天天出去足疗那些臭男人也没茧子,都让技师给抛光了。”
黄钰装恼,朝她泼水。宫玺这人就是这样,看着一可温柔可阳光的乖乖女,私下里嘴毒得要命,吐槽男人更是手到擒来。就好像这天底下除了她父亲,再没有好男人了似的。
某天下午蒋泯打来电话,说婚纱和伴娘服都订好了,叫她俩去提前试穿。
宫玺从黄钰认识她起,就老是一身运动装,松松垮垮看不出内容。也就上大学以后,还能买点牛仔裤针织衫,款式还都是以舒适为主,一件冬天的棉服能穿五六年。所以当宫玺扭捏地从试衣间出来,那一瞬间黄钰都要被她美得激动落泪——这件婚纱不是庸俗常见的款式,大胆的鱼尾包臀,完美地贴合了宫玺的曲线,胸前和裙摆还有星点的碎钻。说实话,她暗中搜过蒋泯,自然知道他经济实力雄厚,起初她还担心宫玺嫁过去受气,这下她只觉得,那小子能娶到这么美艳的老婆,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然,心里也不免为一些人暗暗遗憾。
“这衣服……太暴露了吧。”宫玺去看过办礼的场地,她不想穿这件露着小腿肚子和侧腰的精致礼裙走仪式台,就像个被观赏的花瓶。
“哥们儿,你这身肌肉真是没白练。”秦珏拍拍他胸脯,“到底是谁家姑娘,这么享福?”
秦珏一天问他八百遍,还试图从婚礼安排中寻找蛛丝马迹,愣是连新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俩大学时就称兄道弟,他可没见蒋泯对谁动心。关键是他才二十六啊!这么好的年纪,坐拥国内百强企业,还结婚?简直有病。
蒋泯脸上看不出半点新婚的喜悦。工作室通知他来试婚服,建议新郎新娘一起来,好在搭配上做下微调。他在办公室烦躁了一会儿,决定打电话通知宫玺,让她先去。
工作人员还以为他忙,偷偷拍了照片和视频给他发过来,他看着看着更烦躁了,手里的报表都要捏成一团。
宫郢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不得不说,他把女儿教养的很好。他见过太多庸俗脂粉,女人若同时拥有美貌和头脑,往往像把尖刀,随时准备锋利出鞘。但宫玺不是。她温吞得像一杯白开水,所有锋芒都在平静水面的完美遮掩之下。
多年以前,他难得一见这杯水被打翻,走投无路后放肆地泼洒在他身上,潮湿了他整个人生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