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平淡如水又细思残忍的一句话。
“小学他邀请我去过一次生日会,我多吃了两块柑橘蛋糕。”顿了顿,展熹承又跟义愤填膺的梅扬跟霍真意解释:“厉皎没推我,郊区湿气重,走廊到处都是雨水,在楼梯口的时候他跟我讨论几何题,不小心鞋底打滑我就扶了一下,他平衡不太好。”
梅扬张了张嘴:“……啊?”
展熹承:“应该是阮理理站的位置角度有视觉误差,所以误会了,等会儿我跟他解释。”
对面两颗脑袋面面相觑。
意识到自己冤枉人,梅扬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讷讷道:“原来是这样啊。”
想了想 ,展熹承又跳跃性地补了一句:“恩,就像冬天公园结冰的湖面打滑的小狗。”
梅扬:“?”
雨后天晴,展熹承婉拒了班里同学看电影的邀请,踏出附属中学巍峨的黑色铁门,打破历经数日的沉默给厉皎发了条微信。
第一条。
【展熹承:有话跟你说。】
【展熹承:可以见面吗?】
等车的间隙对面迟迟没有动静。
直到开往市区的地铁驶来,站台刮起地下狭长密闭隧道特有的风,手机突然蹦出消息提示音。
【π:狮园天街。】
苍郁绿植斑驳横斜地搅动着晴空的倒影,狮园天街是仙桥首屈一指的高端商圈,在旧城区古迹园林间高楼拔地而起。
展熹承到达约定的星巴克,只见厉皎靠在座椅,尖下巴掩在白色高领毛衣,百无聊赖地划掉不断跳出的消息弹窗,脚边随意堆着两件跟围巾同品牌的购物袋,捕捉到展熹承的视线,厉皎抿了口红茶拿铁简略道:“买了件同样的,免得有人又发神经。”
饶是展熹承演员出道后就不缺钱了,终年物欲极低的他仍旧被厉皎这出手阔绰的财大气粗震惊了一秒,拉开椅子坐下:“我还给你就好了。”
“送人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厉皎不以为意,理所当然地斜睨了他一眼,又拎起其中一个大号纸袋,“让你陪我干坏事的谢礼。”末了似乎尤嫌说得不够清晰明了,想了想又道,“晚上还有阵雨要降温。”
展熹承撕开外包装的丝质薄纸。
是件厚度正适合冬末初春的深咖色外套,展熹承挑了挑眉,遵命地直接换上。
尺码合身,颜色剪裁衬得展熹承更加帅得轻而易举,厉皎凝视片刻,没言语,但来回打量一圈明显对自己的眼光品味颇为满意,接着他听见展熹承明知故问:“谁发神经?”
厉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能有谁?陈惟竞。”
“我以为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展熹承说,“通常不是都会替对方解释,或者代为道歉,让我不要计较。”
“关我什么事,他就算杀人分尸放火烧山都跟我没关系。”沉吟须臾,厉皎下了个定义,“还行,他大多数时候比较听话,平常不乱咬人,今天吃错药了吧。”
展熹承微微颔首:“那我就放心了。”
厉皎眉梢一挑。
展熹承慢慢悠悠地说:“我是说,如果因为我导致你跟好朋友关系受到影响,总感觉好像不太好,虽然我没有做什么。”他话锋一转,眉眼一弯,“不过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那就没事了。”
厉皎:“……”
语气通情达理得平常,却透着恰到好处的委曲求全,厉皎一瞬愣了愣,总觉得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确实挑不出毛病。
于是挑了个新话头:“北区为什么喊你‘代表’?”
展熹承沉默片晌:“……恩,我初中那会儿有段时间经常逃课,算是时代遗留产物。”
这话倒是新奇,厉皎眼含戏谑地问:“你们初中逃课还搞选举投票?”
“所以有两个学期基本每次全校大会我都要先代表班级领奖,再代表个人检讨。”展熹承颔首微笑。
厉皎转着咖啡杯的动作微凝。
接着压住嘴角浅浅泛起的笑意,故作惊讶地拖长音轻声道:“哇——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从出生就是乖学生。”
展熹承更是相当配合,完全荣幸之至的表情,偏头致意:“多谢夸奖。”
走出星巴克沿着两侧栽满垂枝梅的河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展熹承问:“那围巾平时我可以戴吗?”
厉皎不假思索道:“我都送给你了,不戴岂不是浪费?”
玻璃窗外的喷泉路过一对牵手的情侣,展熹承想了想:“这样看起来好像情侣围巾。”
厉皎:“……”
厉皎难得露出一噎的表情,立刻道:“你一三五七戴,我二四六戴。”
展熹承压着嘴角:“那不是更像同一条了?”
厉皎权当没听见,索性岔开话题:“你要说什么事?”
展熹承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我小时候没有偷过同学东西。”
童年时期展熹承时不时被锁在家中,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要么挨罚,要么图省事。碰上不走运展明辉看球赛赌红了眼睛,躲债,或者干脆忘记了,他有时候甚至得饿上个两、三天。时间一长展熹承无师自通地研究出这项溜门撬锁的保命技能。
展熹承继续道:“梅扬跟我说了关于我在南山小学的传言,当时是有次午休,几个同学去空置的器材室玩意外被反锁,我发现后就帮忙撬开了门,后来我同桌——也就是其中一个困在器材室的同学丢了手表,于是就怀疑是我从他柜子里偷的。”
厉皎怔了怔,眉心轻蹙。
“他为什么突然跟你说这件事?”
展熹承化繁为简:“我们班同学远远目睹了我在楼梯口扶住差点滑倒的你,误以为是吵架你推我,就引出了前面的话题。”
厉皎了然:“那你觉得我会信吗?”
展熹承:“不会。”
厉皎笑了:“那你还说什么?”
展熹承也提起嘴角:“你信不信是一回事,我告不告诉你是一回事。”
“他为什么欺负你?”厉皎又问。
展熹承想了想,斟酌道:“不需要理由吧,也可以有很多理由,我没关心,因为不是我的问题,非要说应该是班里同学知道我爸之前在殡仪馆当过一阵子清洁工就有点苗头了。”
隔着几步距离,厉皎动作微顿,手腕一弯将喝完的红茶拿铁精准抛进垃圾桶:“你对那个同桌怎样了?”
“没怎么样。”展熹承说,“因为这件事被我爸打得好几天没去上学,等去学校的时候同学的手表已经找到了。”
厉皎回头眨了眨眼睛:“如果是我就从楼梯口把他一脚踹下去。”
展熹承笑意又浓了一层,毫不怀疑他干得出来:“所以你那天骗我说是梦到的。”
“我没骗你。”厉皎语气轻飘飘,“确实梦里看见的,也可能是幻觉,我之前症状主要是幻听,所以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那两天断药了。”
展熹承还没来得及接话,厉皎就抢先开口:“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不止是。”展熹承说,“我想知道你拿现金要干什么?”
这话一出,厉皎原本闲庭信步的脸色倏地变了变,没说话,一霎那几乎跟管弦乐队排练那天眼底的防备别无二致。
这时正巧走到跨河的拱桥,厉皎弯腰去看水面的落叶。
如同电影蒙太奇镜头般不同时刻的画面闪回溯游。
黑色海水扑向礁石的浅滩,鸟类锋利的振翅,夜奔的急促喘息声,大提琴弦磋磨出的茧和浸满细腻沙砾的指缝。
还有厉皎,厉皎,厉皎。
死掉的厉皎。
尸体胸口被海鸟啄食的厉皎。
画面愈来愈清晰分明得可怖,展熹承一点都不想看见,却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本能驱使,展熹承不受控制地抬手将一脸诧异的厉皎拉到自己身边,喉结滑动:“你最近能不能不去海边?”
厉皎被他的的神态震了下,怔忡片刻,扬手推了展熹承肩膀一把:“你也突然犯神经是吧。”
力道却收得很轻。
缓了缓,厉皎问:“为什么?”
展熹承喉结迟涩地滚动一下:“我说了你会信吗?”
“……”
厉皎现学现卖,毫不躲避地眼眸直直望向他:“你说不说是一回事,我信不信是另一回事。”
“你会淹死在海边。”
展熹承一字一顿:“:厉皎,我也看见你了,看见你溺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