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纪猛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在丹炉旁睡了许久,他被荷塘里传来的动静惊醒,正是工匠在收采的声音。
国师府里的荷花多数是以入药为主的天竺药莲,要比观赏莲要早些开,莲子和水上莲叶甚至是莲花瓣,到了一定时日都会被取来碾粉入药,可惜花不美,赋不出什么赏莲的好诗来。
从池上透来的凉气似乎能驱散日光,带走一丝初夏的湿热。
打理荷塘的工匠们一声不吭,搅散淤泥、清理杂草,还要喂荷塘里养的锦鲤。
他们对各任国师的古怪脾气见怪不怪,所以不敢出声打扰。
丹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若是他没有算错,这最后一炉的药总算是完成了。
昨夜道纪还是没在卧房安睡,而是在丹房炼丹,太过困乏,这才一时睡着了。
他开了炉,小心翼翼将一只灰黑色小瓶取出,瓶身还留着炉内的余温。
道纪没急着打开,只把小瓶放在木桌上放凉,打算先把新送来的国师服换上。
人还未露面,新国师的卧房里已堆了十数件新衣,各式颜色款式的都有,琳琅满目。
除了华服,还有国师冕旒,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皆是珠光宝气,华贵耀眼。
今日新送来的是月白色绣黑鹤纹的长袍,乌金缎光滑厚实,这黑鹤纹亦是栩栩如生,令人恍惚间觉得穿着这件衣服便就是仙鹤化身。
勉强穿上了长袍的道纪喊了两个侍从替他提着拖尾,否则他怕是要在百转千折的回廊里把自己绊倒。
“国师大人,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来接他的人很是显贵,据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过此人在府外候着也不安分,时不时逗弄自己的马。
“久候了。”道纪作揖道。
那人也不拘谨,抬眼看他,见道纪穿着考究,外头还披着同色同纹的披风,贵气逼人。
头顶的冕旒刚好掩住他低垂的眼眸,掩去他的大半张脸,平添几分神秘阴沉。
显得生人勿近。
那人只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只看清了这位新国师雍容华贵,令人好不艳羡。
于是他略带嘲弄地抱拳行礼:“属下职责所在,羽林军陈遇,特来迎接贵客大驾。”
这让道纪的脚步一滞。
来的是陈遇?那个恶名在外的羽林军统领陈遇?来给自己当护卫?
“陈统领客气。”道纪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来者不善的气息,下意识从他身边挪走。
陈遇轻笑了一声,大抵是觉得道纪人畜无害,贪图富贵,还有些胆小。
他向来不喜欢炼丹长生之说,对每一任国师都是爱答不理,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些江湖骗子罢了。
“起驾!”语罢陈遇便上了马,扭头对着车夫示意道。
要不是昨天被太子参了一本,今天也不至于被打发来给人牵马。
皇城里一片喜气,廊中挂满了朱红色灯笼,百官应邀入宴,因陛下说了是家宴,便都着了平时的便服。
朝中但凡有话语权的众官皆到齐了,个个眉开眼笑。
徐亨自奉勤勉,自是来的最早的那一位,带着一个无所事事的萧云何。
与道纪同行的陈遇,自从与道纪说过几句话之后,就没了后文,想来也是跟道士聊不来。
既是奉命保护,陈遇又不好离得太远,不然显得自己不够尽职,因此只好站在道纪身后三步之内。
待会儿又被什么人给参了,陛下手一挥,自己不得真去扫马厩了?
能被羽林军的同僚给笑死。
陈遇挂不下这面子。
比起被同僚们笑话,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当一晚上新国师的走狗吧。
羽林军第一人跟着新国师鞍前马后,诸位大人们难免投来打量的眼神。
不过陈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样子,比起新国师,他们更讨厌自己。
国师云云,相比权势滔天的爪牙,终究显得分量轻了。
掌事太监高亭笑眯眯地和陈遇打招呼,在这里对陈遇笑眼相待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陈遇还买他的面子,点头示意。
随后高亭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
哄闹的宫里顿时安静下来,陈遇看着他手中的御折,又看了看入席坐得异常板正的新国师,觉得有些好笑。
“一唱一和。”陈遇轻声说道,带着一点不屑。
本来他今日该有座的,结果如今不仅没了,还得站在这小道士后面,连酒都喝不上一口。
高亭朗声宣读今日来赴宴的贵宾,念了一整折子,最后才是道纪。
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这位新任国师。
陈遇靠着柱子翻了个白眼。
道纪微微点头致意,他的坐席早在进门之前就安排好了,不偏不正,正在太子和徐亨旁边,靠着边侧。
他的名字只是平静湖面被丢入的一颗石子,起了不大的微波,徐帝随意介绍了几句,便算是过了。
道纪也无意多引人耳目,便就只坐在座位上饮茶。
陈遇懒懒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舞姬跳舞,手里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壶酒,连个杯子都不拿,时不时往嘴里倒两口。
这么大的红人没入席,倒让百官交头接耳了一阵。
怎么,羽林军终于要退场了?还是给新国师让位?
舞姬、乐伶表演完毕,宴会才算真正的开始。
徐帝不喜大摆寿宴,更喜欢这种家宴。叫来的多是交好的大臣,几位大人放开了喝酒,喝到半酣时不免提起了谁家的家长里短。
有人借着酒意问起了国师的家乡,那高耸入云的少阳山道观,是否有让人动情的风景。
道纪刚想回答,却依稀想到有一年漫天风雪,有一少年迎雪舞剑,将风雪劈出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