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你听见没?”陈诩从沙发上坐起来,提了点声。
他双臂摊开往靠背上架:“你考虑吧,或者你就自己出去找。这随你便。”
他还是好人帮到底的心态。与其说昨天的哑巴看起来像个麻烦,今天的周见山看起来更像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陈诩今天的耐心也并没有增长多少。他不喜欢受别人的人情,然而这人就总是做些叫他不得不再提起点精神应付一下的事。
窝那玩了会手机,下午他犯困,懒得赶人。
美曰其名给人一个下午时间缓冲和思考,自己抱着电风扇去床上睡觉了。
一觉醒来,旁边多个人。
陈诩眼是睁开了,精神还没醒。黑亮的眼看着他。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暗。稀薄的光落在身上。
他半睁着眼睛,与那双潮湿的瞳孔安静对视着。五秒后,陈诩“嗷”一声猛地从床上爬起来。
“谁允许你上来的?”嗓子还哑着,“你倒真挺当自个家啊。”
陈诩陡然拔高音量,怒喝:“给我滚下去!”
周见山没滚,从床外侧坐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什么意思?”陈诩不明所以。他头发很乱,比起已是寸头的哑巴,现在他看着更像是流浪汉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天居然已经快要黑了。
空气中一股泥土裹挟露水的气味,闷热的燥意被从开了半扇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去大半。
乌云堆积翻滚,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陈诩听见遥远的轰鸣。
窗帘朝家里飘,往自己的身上飘。
下雨了。这场雨来得比天气预报早。
陈诩转回头,他又躺了回去。
“又叫你逃掉了,”他说,“你运气倒是好。”
“我应该睡醒就将你赶出去。”陈诩面朝窗户,看大颗雨点从云层里砸下来——其实他看不清,天色又实在昏暗。
“然而下了雨。”很久后他说,“周见山,名字挺好。”
旁边是安静的呼吸。
溅进来几滴雨水,陈诩说:“我们这往南去就是一面山,你老家虽不是这,但倒是和这地方挺有缘分。”
身后轻笑了声。
陈诩回头看,“你笑原来是有声音的。”
周见山眼睛和中午那会一样,眼尾略弯,这就是在笑了。
很多想说的话和刚才被指腹擦掉的雨珠一起消失。陈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看哑巴一会,突然问:“你有钱吗?”
点头。
“有,但没多少吧?”陈诩重新枕回去,面对着天花板。
“那帮人抢你钱?”
周见山不说话。
他是个哑巴,不摇头不点头,沉默着不动时,那就是他的不说话。
陈诩没再问:
“我最初也被抢。第一次结工资,一千八百块,我在后厨洗了一个月盘子。”雨大了,落在塑料雨棚上几乎要淹没他的声音,“我当时十五岁,还是个瘦猴,谁也打不过。”
陈诩唐僧似的絮叨念:“不过那会也傻,所有钱都放在一个兜里,被抢后坐在墙角哭了一下午。”
“我在那块被抢了三次。第一次抢我一千八,第二次没抢着挨顿打,第三次我给他干医院去了,赔了三千块。”
“大爷的。”陈诩骂一句。然后拍自己肩膀上的纹身,和着雨声啪啪响,“怎么样,唬人不?”
周见山笑。
“纹身店干了半年,之后没人再抢我,就是当时光想着唬人了,现在看着有点土。”
远处打了个闪。
屋内乍亮一瞬,所有的物件与沟壑明亮无比。
很快雷声炸耳。窗户还是开着一半,两人都没有去关的意思。
空荡的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是躺着。一天吃了早上一顿饭,肚子却察不出饿,小院里连盏小灯都没开。
陈诩很想抽烟,但烟盒不在身边:“嗳,我说。”
周见山头转过来看他。
“你到底租不租?”陈诩蹙眉问。
看着像不耐烦。顿了下才接着说:“不租就算了。”
旁边窸窣声,大概是在掏本子。
“这么黑你写给谁看?别瞎折腾了,烦。”
周见山躺了回去。
“衣服潮完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房檐底下飘着四件。两件他的,两件哑巴的。乌黑的影子,风大。
衣服掀起来飘,愣是没从铁丝上掉下去。
周见山觉得这次应该是真的要被赶出去了。大概等这场雨停。
然而那道带点哑与倦意的男音停止了。他几乎快要以为对方已经陷入到睡眠中去。
很久后陈诩才动了动。“我这间八百,比楼上大点,”他说。
“就是没厨房,不过也用不到。”他收回不知何时起一直搭在脸上的右手,声音很淡。
“但不能白住,你得给一半。”
脸上的创口贴翘起个边,反复摩挲的结果。
陈诩闭上眼:“五毛一张?药店你也找着了?”
无声。雨声。
好一会,他才面朝窗外说:“你眉毛上让人给剃了道疤,你自己知道吗?”
身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陈诩没睁眼。
“以后你睡外边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