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急着做决定,打算再看看,反正钱还够用个几天。便先留了电话号码。
周见山也跟着看了几个,无一例外,不用哑巴。
从南市场大门出去时卖西瓜的还在,陈诩抱着水瓶问:“吃吗?”
周见山两手拎着菜,闻言摇摇头。
“帮我挑个呗哥,”陈诩腾出只手在西瓜上弹,“大点的。”
西瓜老板拿把弯刀,嘴里咬根烟。烟灰掉了截在车斗里。
老板在满货车的西瓜上随手拍两下,举个大的:“这个?包你甜,可以切开看。切么?”
“行,”陈诩说,“切吧。”
弯刀戳进瓜中,迸出脆声儿。老板切了个小三角块,拿出来:“看,都是红瓤,沙楞楞的。”
两人带着一堆东西回家,陈诩顺路从药店带了两盒膏药,又拐到小店买了两包烟。
快到巷口。陈诩将水瓶把换了只手,看了眼哑巴:“沉吗?”
周见山摇头。周见山将所有菜都拎在自己手里,包括那个很大的西瓜。
走一路都没带喘半口气的,体力很好。要是陈诩得停下来歇好几次。
旁边时不时经过辆电动车。“找工作这事急不得,”陈诩说,“眼下都是大学生,返乡的也多,工作哪能那么好找?”
周见山点头。
“瓜是我自己想吃,你只能算沾个光,”陈诩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再说你老家不是这儿,人生地不熟,难找也正常。慢慢找呗。”
周见山笑笑。
他老家确实不是这儿。但离这地不算远,坐大巴大概两个小时。
周见山吃百家饭长大,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光有间长满草的老宅。村里都说他家没人了。
但周见山也不知道这个没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都死了,还只是都不回来了呢?
事实是长大的那些年里,确实没有人回去看他过。老宅没人打理,他年纪又小。
到夏天浑身被蚊虫咬得没眼看,一把扫帚比他人都要高,灶台踮着脚也望不着。村里有人看他可怜,家里子女小了的衣服给他送一点,吃食干柴也送些来。
饥一顿饱一顿,很瘦弱。一头黑发干枯发黄。
稚嫩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时常有高一个头的孩子欺负他,朝他身上扔石头,摘树上的烂果子砸他,追在身后喊:“哑巴!”“没家的哑巴!”
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喊不了疼。没人管没人问,村里有人断言他很难靠自己存活下去,或者会长成一个融不进社会的怪物。
说什么的都有,当成茶余饭后闲资看热闹的也有。少有人同他玩耍,也鲜少有人与他交流,大家各自忙碌各自的生活与家庭,能偶尔顾到他已是很大情谊。
然而周见山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皮实,坚韧,像一只安静的小狼崽。尽管缺乏营养,但个子还是抽条似的拔了起来。
不常生病,发烧就光脊梁跑到村边小河里滚一圈。浑身被凉水一激,打几个喷嚏也就好差不多了。
再站起身时从腿弯间掏出游错地的小鱼苗,重新扔回小河里。
他白天在村里漫山遍野地跑,爬树下河,皮肤被晒得发亮。晚上老宅没灯,周见山就躺着看漫天繁星。
到后面村干部把他丢去学校念书。学生少,他又不会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学会还是没学会。
老宅前的野草被他拔干净,一块小田种些粮食够他吃喝。养了鸡鸭,养大了又舍不得吃,放了。
一双黑色的眼睛亮,跟河堤硌脚的泥沙那样坚硬着长大了。
他本会在那个乡村里过一辈子。
眼下差不多十点半。陈诩刚要拿钥匙,蓝色铁门从里打开,许丽丽探头:“远远就听见你说话了。”
“小时候我念课文都得小红花的,洪亮。”陈诩递水瓶,“红色。怎么样?咱说到做到。”
“喜庆。”许丽丽拉开大门,“进来,杵门口不热啊?哟还买的西瓜。”
两人走了一路,还真是热得有点难受。八月的太阳毒辣得很,陈诩进家洗了把脸,又把西瓜从塑料袋掏出来,抱去洗。
电风扇开着,他从卫生间拿两个盆接西瓜籽。“朝前站,”陈诩朝周见山胳膊上拍,“让点,我过不去。”
哑巴正在洗脸,眼睛闭着朝前动了动。水龙头放着水,哗啦啦的。
卫生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陈诩正着出不去,只能手举盆,侧过身紧贴着人挤过去。
他的前胸贴住那块结实的脊背。胳膊挨着胳膊,腿根蹭过腿根。
兄弟也擦过兄弟。
热腾腾的。
陈诩拿着盆的手一晃。喉咙里极轻地冒了个声儿,盆朝地面落去。